十年浩劫刚过，春风吹拂神州。母亲黄河北岸的一个破落村庄。

村北有一座孤零零的庭院。此刻男女主人正踞坐在昏暗屋中中正木桌的两旁。气氛沉闷。破旧的土坯屋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潮湿味。屋中少有光线，男人不停地抽烟，烟雾缭绕。

忍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男人先开了口：“孩他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改！保证不再去她那了……”女人不开口，依然一个劲地抠左手的手指甲，光了再毛，毛了再光。男人有些尴尬，再次抽烟。逼仄的屋中烟雾更浓了。

“妈——”一个五六岁光景的男孩忽然冲进了屋中，打破了沉闷。然后他马上咳嗽起来，“又抽那么多烟！”男孩撅起嘴望向桌那头自己应该称之为父亲的那个烟雾制造者。出乎意外的，一向会立即附和自己抱怨的母亲却没吭声。“妈——”男孩不安地叫了声，抬头望向母亲，却发现平日里熟悉亲切的面容笼罩在烟雾中怎么也看不清。“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男孩紧紧地抓住母亲的双膝，用力地叫。

“哦——”母亲似乎这才醒来，顺口应了声，顿了顿，摸了摸儿子头发稀少的小脑袋，“小南，出去玩，妈跟爸商量点事。”“恩！”男孩放了心，使劲地点头应道，再扭头望望仍一个劲抽烟的爸爸，一溜烟地冲出门找小伙伴玩去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村庄。破旧却很高大的土坯瓦房，参差排布，街道也随之扭来扭去。道路两旁栽了不少杨树，却一个个耷拉着叶子，没精打采的。身上的衣服也缺一块，少一块的，那是前几年吃大食堂时被有心的人剥去充当了夜粮。男孩在一个凹地里和几个小朋友玩。前几天下了场雨，土坑里积了不深不浅的雨水。几个小孩就围着这滩污水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日头就滚到了山的那头。小伙伴一哄而散。男孩拍拍身上的污垢，准备回家。路过一棵一环粗（一个成年人刚抱得住）的杨树时突然有了尿意，便躲到了树后有滋有味地小便。一个人从树前一闪而过，男孩好奇，用眼一瞄，却是父亲。几次撞见爸妈的吵闹和半夜起来尿尿听到妈妈刻意压抑的呜咽，早熟的他早就隐约察觉到了家中蕴藏的危机。然而他实在太小了，无从猜测大人复杂的世界。男孩悄悄地跟在父亲身后，向村南走去。

一路上父亲轻车熟路地净挑小巷暗道走，最后还翻过了一面半倒的土墙。男孩试了几次都没法爬上那半截高出自己一头的土墙。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周围旮旯墙角的蛐蛐一个劲地叫，甚至还有一两只青蛙也加入了合唱，“咕呱——咕呱——”。男孩不怕青蛙，他甚至喜欢抓青蛙玩。然而他由从母亲那听来的故事由青蛙想到了蛇。那软塌塌、滑溜溜却有一个狰狞蛇头的“草绳”可是他的最怕。偏偏今晚没有月亮。男孩困在断墙前，想再回去却已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四周黑咻咻的，到处是蛐蛙的嘶鸣和夜风吹倒枯草的簌簌声。“哇——”男孩终于哭了。

“扑棱棱”，一只黑漆漆的东西被哭声震动从树头飞起，临走时的那几声怪叫却把正在哭泣的男孩吓噎了声。男孩恐惧地睁大双眼，想看清四周的景色，找出危险的藏身处。夜却实在太黑了，到处都是影影绰绰，象无数个妈妈故事中的专吃小孩的小鬼。男孩却不再那么怕了，弯下身从地上摸了根小树枝，胡乱挥动着向一个方向摸索前进。

也不知走了多久，黑暗象是永无尽头。男孩捏着树枝的手心早被汗浸湿了，心中紧张得象是绷紧了的车皮弹弓。路也不再象来时那么顺畅，不时会有砖石绊脚，他甚至翻过了一棵倒在路上的大树。男孩知道自己迷路了，走的绝不是来时的路。他站住，犹豫着是继续前进还是返回刚来的地方再找回家的路。猛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孤独一个人！一个人呆在这静无人声的黑暗中！恐惧马上再次摄紧了这颗柔弱的心。他感到毛骨悚然，脊梁股直冒凉气。这一刻，恐惧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灵深处，而对黑暗的恐惧将影响他一辈子。

男孩此刻是多么渴望母亲熟悉关切的呼唤，然而这一切都遥遥无期。似乎母亲已经抛弃了他，不再理会他的死活。男孩的心深深地被自己的假设刺痛了。无声的泪水沿着稚嫩的脸庞滚下。过了许久，男孩突然坚强起来。略带恼怒地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死命地挥动着手中的树枝，毫无忌惮地向黑暗跑去。他边跑边大声地咒骂着，把从大人处学来的一切骂人的话都反复地复述着。这时他脚下一绊，无情地摔倒了。

男孩咬咬牙，一使劲，硬是站了起来。膝盖、脸颊和左手都火辣辣的，一摸，黏糊糊的。男孩不吭声，踉跄着继续前进。周围忽然静了下来，蛐蛐声，青蛙声，风声都消失了，甚至连黑暗都变得淡起来。男孩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却仍是黑洞洞的，不见月亮的踪影。男孩好奇地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光线的来源——那是从一扇关不严的门板缝透出来的！

男孩大喜，三步赶做两步地向门跑去。终于到了门前，不知为什么他却按下了拍门的冲动，轻手轻脚地贴到门缝处，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向里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