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战报静静的躺在桌面之上，略显零散的彼此错开。凝视良久，我放下手中的最后一页，暗舒口气，却舒不开心头的沉郁。

对于北征的败局，我已经有了相当的心里准备。然而，当我真正看到这份报告后，仍然无法将自己的心情维系平静：在关乎代汉前途国运的关键时刻，自己和血羽军团扮演的角色竟是如此的不堪，而随之产生的后果又是如此的惨烈，实教一向自信自傲的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去见江南父老！

远文君被刺身亡，直接带动以司马为首的碧水军失去理智。整整八万大军，为了搜捕我这个“杀人凶手”，竟然置陛下的命令不顾，中途放弃攻打兰楼、扫清后路的重任。甚至在岳山军林超上将好言相劝时，恶言相向，差点闹得后患未除，倒先两军内战。

天幸素来为我及众将不齿的林超，值此危难时刻，非但没有自乱阵脚，反倒爆发出震惊众人的能量。失去碧水军团的配合，林超仍知难而进，不惜代价，竟以一军之力，苦战两昼夜，杀的兰楼城上城下血流成河，终于击溃守军，夺得城池。

据战后统计，诚然昭容麾下主力不在兰楼，其守军也有将近四万之众。坚城固守，面对的攻城部队仅仅两倍，居然只坚持了区区两天，便城破覆没；而岳山军方面，死者三万余，剩下八成以上尽皆带伤，此战之激烈程度，可见一斑！更有传闻，上将林超于此役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两日之内，不眠不休，曾七上七下城池。最终身被二十余箭，率领近卫大队，一举攻下城头，为攻城奠定胜局！

“好汉子！”自负如我，虽未亲眼目睹，仅仅眼见战报，仍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虽然我所见者，是身中三箭，远没有二十余箭那么夸张离谱。

碧水军妄自搜寻多日，却找不到“罪魁祸首”，恼羞成怒之下，便有意迁怒我麾下的血羽残军。幸亏刘部、白用等见机的快，早一步撤入城内，另外狂风军也及时赶到，与岳山残部配合，以兰楼城墙为屏障，将两方隔离开来，才未酿成大祸。

代汉国势发展过猛的弊端终于暴露出来。受这些年为了抵御大国压制以及同时不停扩张领土的政策影响，对于内部势力的梳理便一直搁于次要位置。尤其是代汉军队的编制，纯从体系上来说，称为联军似乎更接近它的本质。之所以之前能如意的运作，从未出现过什么大毛病，完全是由于全孙陛下和远文君大人的个人魅力所致。

远文君大人遇刺身亡，军队两大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一半，由此引起的连锁反应的第一步，便是碧水军团的分崩独立！司马提出的将血羽军团交他任意处置的无理要求被陛下断然否决之后，碧水军虽然不敢翻脸动手，却也毅然宣布从此不尊陛下号令，经天剑山道绕过兰楼，脱离中军，向东扬长而去。

至此，北征大军的失败已如板上铁钉，入木十分，翻盘无力。去掉碧水军后，仅靠兰楼附近的残军，基本无可能再击败昭容军团，夺回明月雄关。全孙陛下远望依稀在目的代魏国都，仰天长叹一声，无奈下令全军撤退。

大军挺进时势如破竹，后撤时却是险阻重重。无休止的追击和骚扰下，六万绿林军、两万禁卫军、八万青湖军及剩下的三万狂风军，二十万人马退入兰楼城的时候，折损近半！至于断后的四万绿林军，经历十数次顽强的阻击后，仅余谬谬千骑，几乎可谓全军覆没。

更让代汉全军滴血的是，代魏朝廷正面交锋疲软，收尾时玩弄阴谋诡计的本领却是毒辣的紧。本来两方已经达成协议：代魏停止追击，昭容军团主动退出明月，让开通道；同时代汉也将兰楼和天剑山道的控制权归还代魏，并放行明月关中的昭容军团，不得攻击。可叹代汉自全孙陛下以下人人归心似箭，再加向来思维缜密，运筹帷幄的远文君已然归去，居然就在家门口又一脚踏入代魏精心炮制的陷阱之中。

当日其余军团先一步抵达明月城外。约定时辰后，狂风和岳山联军与昭容军团同时向城外撤军。堪堪撤到一半之时，兰楼城下的代魏精锐忽然间悍然背叛两国约定，开始大举攻击兰楼。猝不及防下，城墙迅速易手，狂风、岳山联军顿时大乱。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全孙陛下，盛怒之下不及深思，自然命令以牙还牙，全军突击昭容军团。

这一战，岳山残军再遭重创，侥幸还能踏上故土的士兵不足两千，堂堂代汉五大军团之一，基本已名存实亡！其余几支，除青湖军尚余六万，也都折损过半，伤亡惨重。代魏方面，昭容军团约七、八万人得到和岳山军的同样下场，其追击军团的伤亡数字不祥。不过总的来说，两国都是伤亡惨重，一手挑起无谓流血的一方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当代汉各军统帅破口大骂代魏阴谋家的白痴时，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代魏国都的掌权者们，正暗地大摆酒宴庆祝一石二鸟计划的成功－－既最大程度削弱了代汉方的实力，又借刀杀人，漂亮的除去在卫国战中风光远远盖过他们的“英雄”。(在他们眼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支功高震主又素来难以掌控的部队，对自己的威胁更大于敌国军队！）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亡结果，看在类同“逃兵”一般的我的眼里，心头的难受，绝非旁人所能明了。

闭上眼，血羽军团的溃败和远文君的遇刺情形，交替在我脑中闪现。曾经，我一度掌控着北征成败的关键，然而，辉煌无数的我，这次却在技高一筹的对手面前黯然失色……罪人，罪人！那无数丧身他国的士兵们，对不起，我云赵对不起你们！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败，同样如是！

“公子，会盟之时已近，小姐问你是否准备好出发？”

“知道了。”轻拭几下湿润的双眼，我站起身来：将士们，你们的血绝对不会白流，总有一天，本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

太昌八寨会盟，向来选在太昌本寨举行，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此次太昌寨主破天荒交出盟主位置，为示诚意，采薇和各寨主主动交流下，将会场安排在了本寨左近的赤虎寨内。

赤虎为人，向来豪爽。又武技不凡，太昌八寨中颇有几分威望。值此形势微妙时刻，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进行盟主推选，诸寨主均无异议。反倒是东道主自个有些不大满意，布置会场等等杂事劳心伤神，殊非他之所好。只是其余七位寨主纷纷说好，他便是大声反对，却也无用。

赤虎寨人数不多，建筑格局也小。就算是最大的大厅，想要容纳各寨这许多头老虎，也显得拥挤不堪。赤虎抓落一地头屑之后，索性决定将会场布置露天，山寨后进的大片平地足可排下几千人，足够会场用的。

采薇着玄色衣裙，走在大队太昌本寨的山贼前面。我略略落后半步，紧贴于她的右首。在我身后，则是人称左右双卫的两头地虎，韩冻、单碌。再接下来的山贼甲乙丙丁就不匮言了。

经过那晚“逼位”事件后，我在贼窝里的地位显得十分微妙起来。照理说，采薇大庭广众已宣布过我的“丈夫”身份，众贼应该将我视作他们的首脑才是。然而那晚毕竟又陆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再加上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采薇之间似乎并未发生超越礼数的亲密关系，导致一众山贼的思路全体混乱起来。

说是吧，我和他们敬爱的寨主之间明明没有什么；说不是吧，他们敬爱的寨主也没有任何澄清的意思。另外的几个重量级人物，白虎啸田至今滞留他寨未归，葛先生只知道神秘兮兮的闷笑，韩冻黑着脸，单碌则沉着脸，双卫一般的深居简出，看他们一副活动“火山”的模样，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敢问他们这种敏感问题。

作为当事人，我见采薇都泰然自若的样子，自己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她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就这般不清不楚的憋着，倒也挺有意思，反正本人也不吃亏。

赤虎笑呵呵的寨门口打招呼：“采丫头、羽公子，欢迎光临。对了，白虎老大已经和橙虎、绿虎两家伙先到一步，正在后进聊天呢！采丫头，寨子里你也很熟，羽公子第一次来，你就代俺带他四处转转。”

“不敢，不敢。”我和采薇各自谦让寒暄几句，径自入寨。

赤虎寨主布置的会场颇有气势，偌大个广场四围，兵器架和八寨旗帜夹杂林立，稍内一点散放着八簇桌椅，团团围成一圈。中央铺着块数丈方圆的大步毯，边缘以杯粗木桩固定，乍看上去，似乎是个擂台的模样。与采薇对望一眼，我微笑摇头：看架式，比武夺盟主之位么，这想法倒是挺符合“镔铁狼牙棒”主人的个性。

白虎啸田正与几位汉子围谈着什么，见到我们一行过来，脸上露出副奇怪的神色，匆匆几步接近，胡乱和采薇拉扯几句后，便一把将我拽到旁边：“听说老弟你在寨子里大发神威，震慑四大寨主，真是了不起得很。呵呵，看来我白虎啸田看人的目光还是一流的。”

远远的把我扯开，还压低着嗓子，搞什么鬼？带着疑问，我直接请教：“老哥，看你神神密密的，到底卖哪门子玄虚啊？”

白虎啸田老脸微红，干咳几声：“这个……你老哥我贪杯坏事，被青虎这满肚子坏水的家伙给骗了。说起来，唉……惭愧，兄弟，你也别多问，总之老哥上了大当，这次选盟主帮不上忙。全靠你和寨主担待了。”

我满脸疑惑，问深几句，啸田只是不答。再匆匆交代几句，啸田又向来时一般，飞也似的跑开了。见其他人都是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看，我倒是大吃了一惊，忙忙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啸田老哥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堆，可惜我是没怎么听懂。”

采薇开口道：“师叔他，多半又被别人给蒙醉了吧。单右卫，你说呢？”

单碌苦笑道：“寨主所言极是。师父他老人家酒醉后向来喜欢胡言乱语，多半又被那帮家伙诓骗着作了什么承诺，看来短时间内都会身不由己。”

贪杯醉酒、千金一诺么。如此明显的弱点，不利用利用的话，实在是暴殄天物了……看着白虎啸田的背影，我若有所悟的一笑。

在属于太昌本寨的位子上休息没多久，八寨的人就陆续到齐了。葛惕与赤虎寨主等一批，落后我们大队人马姗姗来迟。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葛惕手掌平放，三指摊开，中指和拇指搭扣成圈，隐蔽的向我打了一个暗号。眼角撇到，我会意一笑：很好，一切顺利。

太昌八寨盟主选举，自然是全部贼众的头等大事。作为各寨代表的“太昌三十三虎”，理应全体到场。然而环目一扫，我分明看到其中三寨只有寨主在场，各自手下的三头地虎，都没有露面。

“各位兄弟，今天大伙儿难得坐在一起，选这盟主之位。赤虎恭为东道，交代主持的事情，就当仁不让了……”

赤虎扯着大嗓门开始开场白，我则自顾默默盘算：橙虎寨、绿虎寨、青虎寨，九只地虎果然一个都没有来。哼，哼，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肥羊没抢着，反倒把自己人给栽进去了吧。

待赤虎问到缺席一事，三个寨主相觑片刻，最终是橙虎站起回答：“不瞒诸位，前些日子兄弟几个听到些风生，就让他们下山去作笔买卖。谁料到其中忽然有了些变故，导致他们不能及时回来。失礼之处，还望诸位大哥多多包涵。”

橙虎这么一说，黄虎第一个冷冷道：“怪不得那天你们都推三阻四的，原来是哥几个一同发财去了，呵呵，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四寨联手“逼位”，却弄得个灰头土脸。虽然最终和气收场，毕竟处了下风，心里早憋着不舒服。听橙虎这一解释，更是犹如火上加油，不满之情，愈见浓烈。

蓝虎也不甘落后：“什么大买卖啊，居然要九头地虎一同出动，连太昌盟主之位也不放在眼里了。”

紫虎“嘿嘿”笑道：“蓝老大，那可是别人的秘密。你张口就问，也不想想别人愿不愿意告诉咱们。不过好在苍天有眼，偷偷摸摸的玩意，总归没什么好结果。”

绿虎一拍扶手，沉声道：“老紫，你风言风语的说完没有！说到偷偷摸摸，大家谁也别说谁。没的丢人现眼。”

赤虎大喝一声：“呸！老子和其他寨主虽然有些不光明正大，好歹也是替咱们八寨打算。你们几个，要不是碰上麻烦，会把这事说出来？绿虎，老子还没说话呢，你鸟的发哪门子脾气！”

……

山贼就是山贼，狗改不了吃屎！耳闻众寨主的嗓门越来越高，我暗自冷笑不止，目光扫过，忽然发现除了采薇之外，居然还有一位寨主稳稳坐在椅中，没有加入“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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