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同以往一模一样的黄昏，三个旅行者穿过茂密的森林，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休息地，翻过一个低矮的小山丘之后，他们都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一块并不开阔的绿地上，躺满了尸体，一共九具，每一具都大睁着眼睛，有着惨白的皮肤和发青的嘴唇，他们呆了一下之后都跑了过去，然后发现了令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这些人都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睛，这就是他们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沃尼克族人。

那罗迅速地检查了他们的尸体，然后吸了一口凉气，说：“没有伤痕。”

周围的树林平静如初，他们脚下的草地也依旧碧绿，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们就像是睡觉的时候被一个噩梦在一瞬间夺去了生命。

尽管惊讶，但那罗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死亡，只有阿什亚在心里暗暗惊疑，在幽界，这样的情景并不多见，如果战争还在继续，这一切也许容易解释，然而战争毕竟已经过去五年了。

他走过去，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这些尸体，伸出手去轻轻触了触他们，冰冷，但仍旧柔软，像是死去没有多久，他闭上眼睛，抚在尸体上的手掌心里隐约有光芒一闪，然后他的心里忽然一冷，就在这时，周围的树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群人就从树丛中冲了出来。

有人大声尖叫了一声，阿什亚直起身子，然后马上就皱起了眉毛。

隔着九具尸体，他们看到一群骑在模样古怪的大鸟上的人，大多数有着细长的手脚和又大又圆的黄色眼睛，还有几个是沃尼克人。

尖叫那个沃尼克人第一个从大鸟身上滑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那些死去的族人的尸体旁，失神地摇晃着他们，然后他的其他族人都扑过来，那些黄色眼睛的人都严肃地注视着这个场景。

“你们！”一个沃尼克人抬起头，望着站在他的族人尸体中间的这三个陌生人，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说，“你们是谁？”

“我们，什么也没做！”那罗马上摊开双手，用他刚刚学会的幽界语言磕磕绊绊地说。

然而他这句话却使得情况更加糟糕了。

“你们是谁？”沃尼克人再次问，语气中明显充满了威胁，并且把他们围了起来，“你说的话和我们不一样！”

阿什亚只好开口说：“我们没有恶意。”

他的这句标准而流利的话没有使得情况有任何好转。

“你是谁？”沃尼克人问，“刚才你在我们族人的尸体旁做什么？”

阿什亚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骑在大鸟背上的人惊讶地大声说：“他是一个通灵师！”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气氛却马上开始缓和。

那罗和索伦都明显感觉到了这种敌意的消退，那罗笑嘻嘻地说：“没错，他是个通灵师，所以，这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似乎因为有通灵师在的关系，那罗这种奇怪的语调也变得不再可疑了。

只有阿什亚暗暗地皱了皱眉，心里一沉。

这是些有着幽蓝的闪烁着金属般光泽羽毛的度环鸟，脖颈上有两圈鲜红的绒毛，有着漆黑闪亮的眼睛，苍白的长喙和同样苍白的挺直的脚爪，每一只都有一人高，这是新浅沼族人的标志，他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从原先的浅沼族分离出去，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故地，开始豢养这些大鸟作为代步工具，同时，承继了浅沼族人正直公正，明察秋毫的特质，逐渐成为幽界里最可信赖的族类，许多族类甚至在解决自己的族内事务的时候，都喜欢请新浅沼族人到场作为证人。

现在，这里有十几个长长的手脚，黄色的圆眼睛的新浅沼族人和五个沃尼克族人，阿什亚知道，在这个时候，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形了。

然而，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一个人认为已经到了最糟糕的时候，总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来证明他的错误。

为首的新浅沼族人这时回过头，大声说道：“塞格蒙德先生，请到这里来看看！”

阿什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又是一只蓝色的度环鸟出现，在它上面，坐着一个极其英俊的男子，他穿着整洁的黑色衣服，有着完美的挺拔身姿，在黄昏金红的天光下，他的头发闪烁着宛如水晶般璀璨晶莹的光芒，而他的眼睛，是光华四射的纯粹的银色。

那罗和索伦一下子就呆住了，看了看阿什亚，他们的同伴此时穿着破旧肮脏的灰布衣服，磨起了边的满是泥土的靴子，头发上满是尘灰，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脸上残留着汗水和灰尘混合的印记。

塞格蒙德并没有从大鸟背上下来，他久久地望着站在面前的阿什亚，然后说：“原来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这句话极其平静，就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起伏，在那双璀璨的银色眼睛里，也丝毫没有任何波动。

阿什亚的脸上此时有着和他一样的平静，他说：“是我，大哥。”

那罗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居然是兄弟！

这对兄弟见面的情景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冰冷的隔膜。

塞格蒙德这时从大鸟身上下来，他有着同阿什亚一样的高挑瘦削的身材，走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心动的力量。

“这是怎么回事？”他站在尸体旁，问。

“我不知道。”阿什亚平静地回答，却觉得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的大哥蹲下去，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死去的沃尼克人的额头，然后闭上眼睛，手掌心里一层柔和的光芒一闪，那罗发现这一切动作都和他的弟弟刚刚所做的一模一样，甚至连他们伸手的姿态都一样，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这张极其俊美的面孔竟然也和阿什亚极其相象。

塞格蒙德这时收回手掌，站起身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却转过身来注视着阿什亚，脸上有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镇静。

“阿什亚，”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刚刚。”阿什亚说。

“阿什亚，”塞格蒙德又说，“你也应该知道。”

心终于沉了下去，阿什亚的脸上却仍旧平静，他看了看他的大哥，说：“是的，我知道。”

塞格蒙德转向那罗和索伦，说：“这两位是什么人？”

“冥界的妖灵，”阿什亚说，“他们请我带他们到幽界来看看。”

塞格蒙德又看了他们一眼，说：“这么说他们一直和你在一起了？”

那罗和索伦忽然就在阿什亚脸上看到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冷冽，他说：“早上在一起，我把他们甩脱了，刚刚他们追上了我。”

这句话让两个妖灵都有些惊讶，他们看着阿什亚，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塞格蒙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阿什亚，他们是怎么死的？”

阿什亚顿了顿，然后极其平静地说：“死于失魂术，是被通灵师杀死的。”

周围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新浅沼人，沃尼克人，包括那罗和索伦，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这两个通灵师。

阿什亚暗暗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这些沃尼克人死于一种高级的法术，这种失魂术可以在瞬间夺走生命而不留下外伤痕迹，但身体里留下的微弱法力仍旧可以被感知到，在三界里，只有通灵师才会使用这种法术。

片刻之后沃尼克人惊醒般大吼着冲了过来，那罗跳起来向他们扑过去，新浅沼人的度环鸟嘶鸣着向他们围拢过来。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塞格蒙德向他们高高地举起右手，只是这一个动作，就制止了所有骚乱，沃尼克人咬着牙退了回去，新浅沼人严肃而克制地望着他们。

“现在你可以解释。”塞格蒙德说。

“不是我。”阿什亚说。

“证据。”塞格蒙德说。

阿什亚冷静地注视着他，说：“我说了，不是我。”

“没有证据？”塞格蒙德用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调子说。

那罗像是到了现在才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一步跨上前来，大声说：“开什么玩笑！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他做的！”

因为焦急，这句冲口而出的话使用的是冥界的语言，除了塞格蒙德，其他浮灵没有听懂，塞格蒙德目光一闪，盯着那罗，那罗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冥界语言，他刚想要用幽界的语言再说一遍，阿什亚就按住了他的胳膊。

“我承认，”阿什亚说，“我不能证明。”

“阿什亚，”塞格蒙德的声音一沉，“你要知道，通灵师是不能杀人的！”

那罗这时一怔，想起在所得诺的地下城里阿什亚亲口对他说的杀了一个洛恩斯巨人。他这时才意识到，在很久以前，他就为他们做出过什么样的牺牲。

尽管不清楚每个族类自己的规矩，但那罗知道在三界里违反了族规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不能违反族规，这是通行于三界的行为准则。

那罗懊恼地想到，也一定是因为那个巨人，阿什亚现在才无法反驳他的兄长的责问。

为首的新浅沼人这时用平板的严肃声音说：“这件事已经托给了我们，我们就要忠于自己的承诺，请你允许我们把这位先生带回去，也请您问询您的父亲，可能的话，请他和沃尼克族的弗勒尔族长见一见，谁是谁非，在这里是说不清的。”

“请，范泽长老，”塞格蒙德说，“我完全同意。”

他说完，看着阿什亚，说：“如果你是清白的，新浅沼人会还你清白。”

阿什亚的目光蓦然一闪，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请原谅我的无礼。”新浅沼人说，一拍度环鸟的脖子，大鸟抬起翅膀，一只幽蓝的翅羽脱落，它的主人手指一弹，这支羽毛箭一般射向阿什亚，刺穿了他的肩胛，阿什亚轻轻皱了皱眉，而后蓝光一闪，羽毛消失在他身体里。

在幽界里，新浅沼人尽管没有最强的能力，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可以封印其他族类能力的奇特本领，即使是比他们的能力高强得多的族类。

“你们要做什么？”那罗冲动地说。

“现在你们不用跟着我了，”阿什亚无动于衷地说，“你们看到了，我自身都难保了，做你们自己的事去吧。”

“你开什么玩笑！”那罗冷笑着，“就凭他们几句话就把你当成罪人带走？我们还不是死人呢！”

“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索伦却对那罗说，“不关我们的事，早上也是他先溜走的，我们为什么要淌进来？他们走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

那罗惊讶地看着索伦，索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仍旧是冷漠的。

塞格蒙德听得懂他们的话，审视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阿什亚，阿什亚平静地沉默着。

沃尼克人这时已经简单收殓了他们族人的尸体，把他们整齐地排在隐蔽的树阴下，细心地用树叶盖好，留下两个人看守，又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剩下的两个人随同新浅沼人一起回去。

一个新浅沼人吹了声口哨，一只度环鸟的身影出现在天穹，然后这个小小的影子越来越大，最后它扑着翅膀落在地上，他们向阿什亚指了指，大鸟自己走到阿什亚身边，阿什亚坐了上去。

“我恐怕也要借用它一段时间。”塞格蒙德说，也坐上了大鸟，新浅沼人严肃而有礼地躬了躬身子。

他转向另一个方向，大鸟伸开了翅膀，他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的弟弟，对他说：“不管怎样，父亲会来见你的。”

阿什亚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塞格蒙德回过头，他的度环鸟清凉地鸣叫了一声，飞上了黄昏的天穹。

一群新浅沼人也带着阿什亚走入了另一边的丛林，在离开这块空地的过程中，阿什亚始终没有回过来来瞧一瞧他的两个同伴。

他们离开之后，那罗对索伦说：“你是什么意思？”

索伦注视他闪闪发光的青色眼睛，说：“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阿什亚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开脱干净，自己扛！”那罗大声说。

“他是要开脱我们，”索伦淡淡地说，“只有我们自由了，才能想办法帮他。”

那罗怔了，半晌之后，他笑了出来，然后大笑。

索伦很宽容地看着他。

“对，对对，”他一边笑，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说，“第一，我们先去找那个在树上盖房子的男孩，然后，去找那个小不点儿的姑娘……”

“就是都行不通，我们再闯去救他也不迟，”索伦说，漆黑的眼睛里突然闪出明亮的光彩，“这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他的话和眼睛里的光彩都使得那罗心里一震，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这个飘族人和以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