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事当歌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458

他这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除了自己和楚无双外,其他人都吃了一惊。自家清楚自家事,他施用阳火真气和破金真气,志在出敌之不意,当时已然知道后果,此刻尽管五脏上翻下腾,倒也习以为常。将内腑受伤看作等闲之事,见惯不怪,可不知是福是祸了,昭风不由苦笑一声,弄不明白该喜还是该忧。

萧悲风、丁慕林、灰衣人都领教过他的和气,适才萧悲风、灰衣人又分别接了他的破金气和阳火气,丁慕林更是一并受了两股至阳至刚之气,这几股真气截然不同,却经由他一人使出,心中哪能不万分惊诧?待见他负伤吐血,竟不感到高兴,反而百思不得其解。楚无双以为是他旧伤未愈,经不住灰衣人的拳劲,致使伤势复发,她见昭风数次相救自己,不遗余力,这次更险些送了性命,心中感激,眼中不禁露出了少有的关怀之意,只苦于穴道被封,说不出话来。昭风揩去血迹,伸手在楚无双腰胁上推拿数下,和气透入,解开了受封的穴道。他体内真气冲撞,用力难纯,解穴时不得不如此,却忘了男女之防,况且以他的个性,即使想到男女有别,也不见得会放在心上,是以这几下动作自然而然,旁若无人。

楚无双满脸通红,一跃起身,虽有满腔的怒气也不好发作,瞪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心中又是一软,低声道:“你怎样了?不碍事吧?”昭风摇了摇头。楚衍月指着边上的石凳,道:“无双姐姐,你将他扶到这里来。”楚无双应了声“是!”,一手拉着他衣袖,一手托住他后腰,将他扶到石桌后面,在石凳上坐下,自己站立在边上。楚衍月拈起一根琴弦,纤指轻拨,劲力到处,弦端搭往昭风腕脉,柔如丝,直如针。昭风先见她用琴弦逼退灰衣人,现见她欲用之以号脉,心道:“想不到几根断弦竟有这许多用处。”他身世隐秘,从不让人探测自己脉息,以免留下疑端,招致不测之患,现在自然也不会例外,小指微动,轻轻弹开琴弦,道:“多谢……”丹田中猛地一阵剧痛,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再摇了摇头。

楚衍月温声道:“不妨事。”从身边取出几粒红色的药丸,道:“这几颗药可以助你理气顺息,无双姐姐,你拿给他服下了吧。”楚无双接过药丸,递到昭风面前。昭风眉头微皱。楚无双看在眼里,噗哧一笑,道:“你放心,小姐不会骗人的。”昭风看到药丸,下意识想起了腐骨丸,倒不是疑心楚衍月的诚意,闻言一笑,张口吸进药丸,心中忽地一动,暗道:“她怎地知道我气血冲撞,需要理气顺息?”楚衍月看了看楚无双,目露讶色。楚无双脸色一红,道:“小姐,我骗过他一次,他以为你也在骗他呢。”她和楚衍月情同姐妹,焉会不熟悉对方的脾性?楚衍月从来没见她对一个男子这般笑过,这时见了不免惊讶,却不是为了她说的话。楚无双心里明白,又不知为什么,拿话岔了开去。楚衍月点了点头,并不说破,向对面石亭看去,心中暗自疑惑,竟忘了问她骗过昭风什么。

孤崖和石亭之间仅有一索可通,沟壑极宽,等闲高手不易涉索而过,任何一方有高手把阵,对方便绝难冲过来,反过来说,自己也冲不过去。孤崖四处不着边,若萧悲风等徘徊不去,昭风这一着无异是自入绝境,杀鸡取卵而已。实则却不然,他因听说那朵黑色巨花是影教的联络讯号,才决定拼力一搏,目前只要守住铁索,静待援兵到来,不愁对方不散,同时又暗自疑虑,想到楚衍月并非蠢笨之人,却一直没有召集援手,而且听她口气,对楚无双私自燃放讯号的举动颇为不高兴,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石亭内的三人或站或坐,彼此互不搭言,似也在为眼前的局面踌躇。楚衍月看了片刻,转向昭风道:“你且安心调息,这里有我和无双姐姐守着。”昭风和她目光接触,心神一震,不期然避了开去,只觉她的双眼有如一泓秋水,明亮幽远,仿佛能看清你的心底,却又保持一种超然的空灵,完全置身在所见所闻之外。这是他首次避开别人的正视,说是自惭形秽,那也不见得,因为楚衍月遮着面纱,说是不敢,那更加不可能,因为能让他心生惧意的人还没碰到过,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避开,只是由心而发罢了。

昭风看着桌上的七弦琴,古而不拙,所有的琴弦都已齐根折断,散搭在桌面或琴身上。琴身底平面曲,曲面成一弧状,玉石相缀,望之而有铿锵环佩之音,一如楚衍月的轻语,令他神游物外,只醉心于那动人的妙乐,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也暂时忘却了身上的伤势。楚无双见他只顾怔怔地盯着古琴,疑道:“赵二,小姐和你说话哪,你听到没有?”昭风笑了笑,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脸上微微发热,只是面色苍白,看不出血色。楚无双道:“你运功调息,药力会见效的快些。”话中微带不悦,心道:“我早说过,你要是听了小姐的声音,准保十魂丢了九魂……”撇了撇嘴,不愿多想,有一句话隐隐绕在心头:“……再也不愿离她而去。”却是模模糊糊的,一闪即逝。

出神也是无心,昭风发了一会儿怔,体内纠缠的真气竟然稍得缓解,他被楚无双一语惊醒,顿感气血翻涌,心头仿佛有两把锋利的刀子在狠狠地砍戳,碎成了一腔的血糊,喉中的甜意转为腥苦,嘴里酸涩欲吐,好似塞满了苦果。在强逼自己咽下几口唾沫后,昭风闭上了眼睛,坐直腰身,双手搁在膝上,大拇指按着中指,掌心朝上,开始时还不停地颤抖,过了一阵,双手的食指、无名指、小指舒展开来,修长细滑,遮住掌缘的衣袖满是尘土,手掌却洁白无暇,竟不沾一粒灰尘。

行功之下,药力也不见有多快,阳火真气和破金真气各自为阵,胡缠乱打,互不上下,和气本身游走不顺,何谈拆解二气?更是难以将两股真气压伏,过了许久,“玉枕”、“膻中”、“肩贞”几处大穴同时一热,生出几股涓涓的暖流,与和气混合一处,在各大经络中转得数遍,和气自衰而盛,阳火、破金真气自盛而衰,一长一消,和气强行插入二气之间,生生将两者分开。忽然厉啸声大作,恍如夏日陡来的惊雷,惊雷之后,倾盆大雨哗哗地从半空落了下来,事前却无半分征兆。昭风心中突地一跳,三气乱作一团,或阳火、破金二气彼此攻伐,或两气分进合击,共拒和气,又或三者交汇,如决堤之江河,轰轰然,荡荡然,狂冲疯撞。

啸声凄厉酸楚,渐如千鬼齐哀,群魔同吼,昭风血气上浮,“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眼角微抬,天色已黄昏,平台上,石亭外,散露几线微光,带着昏沉的绿色。半天的等待消磨了耐性,石亭中的三人似乎达成了默契,决定合力出手,只见灰衣人负手站在亭中,仰天长啸,丁慕林倚在西北角的亭柱上,双手捧箫,懒散欲睡,萧悲风身在亭外,银发舞动,双眼凌厉地盯着这边,看样子随时都可能扑过来。

大半天的努力全成泡影,昭风眼前一黑,几欲晕死,忽觉掌心轻痒,多了一根丝状的琴弦,随之传来一丝沁寒的真气,体内真气立起反应,一致向外,那根琴弦又收了回去。昭风受到感应,乘时导气顺息,长和气以抑破金、阳火二气,又默诵乾元心法,放任自然,啸声穿耳过,不在心中留,紧紧守住脑海中的一点澄明。啸声渐高,到后来犹如木石交击,金铁厮磨一般,蓦地里柔韵嫣然,一缕呜呜的箫音掺进了啸声之中,宛如深闺私语,充满温情蜜意。楚无双对箫音特别戒惧,赶忙退后几步,运功相抗,脸上又呈现绯红色。楚衍月道:“无双姐姐,你先进洞去。”箫音渐渐加急,楚无双心神摇动,不敢稍待,转身奔进洞内。

灰衣人鼓气尖啸,咯吱嘎嘎,有如一万只乌鸦在齐声哭嚎,又有如遍地的野猫在同时叫春,傍晚的山间无风,却平空起了阴惨惨的风响,咽咽枭枭,箫音则渐趋放荡,有如一个妖媚的女子在剧烈颤动,身上一丝不挂,活色生香,艳光四射的肢体左右摆动,作出无数诱人的姿态,口中发出潮浪般的呻吟,两声杂作,恍如裸女在幽冥中舞蹈,极度的诱惑中混杂着极度的死亡,淫靡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凄惨哀啸的声音刺人耳鼓,说不出的暴烈诡异,又说不出的光怪陆离。

楚衍月右手拈弦,静坐从容,目光落在萧悲风身上。她知道,一旦自己露出运功抗音的迹象,萧悲风会立刻涉索而过。铁索横在两人中央,看得见的有一根,看不见的也有一根,萧悲风面临的铁索是有形的,他还没有踏上去,楚衍月面临的铁索是无形的,她正站在上面,丁慕林和灰衣人联手施为,威力比萧、丁二人的合奏还强了许多,楚衍月又无琴在手,因此这根无形铁索更细,更滑,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裸女的舞蹈更加猛烈,死亡的恐怖更加真实,楚衍月右手颤了一颤,萧悲风双掌一错,飞身掠上铁索,到铁索中央时,双掌轻飘飘地当胸推出,脚下却不停顿,疾滑而来。楚衍月弹指出弦,然后再拈弦,出弦,右手只在琴面附近寸许范围内活动,轻灵迅速,嗤嗤声响过,两根琴弦一前一后向萧悲风刺去。掌风固然强劲,但琴弦尖细,出力于一点,譬如针尖之刺于牛革,牛革虽厚,却还是轻易地被刺穿。萧悲风勾足索上,双掌合拍。琴弦倏地缩回,又有两根琴弦刺到,直指萧悲风双目。萧悲风翻掌上推,斥开琴弦。楚衍月一面在心中自弹韵律,攻守伐拒,不让自己为啸声所动,或为箫音所控,一面端坐身子,收弦,拈弦,出弦,简简单单,琴弦的招式却变化无端。萧悲风下半身不动,掌影在胸前翻飞,劈,推,拍,锁,看似飘忽潇洒,实则凌厉狠辣。两人过了数十招,始终奈何不了对方,萧悲风一步未退,却也一步未进。

又过了半晌,啸声渐渐变弱,箫音也低迷至不可听闻。楚衍月心神一动,侧耳细听。不料啸声陡然增强,有如千军万马在沙场上生死搏杀,血雨漫空,残肢横飞,日月失去了光彩,白云染成一汪腥红,茫茫中只剩了惨叫哀嚎的声音,九地之下烈火熊熊,箫音忽而高起,放荡的裸女更加放荡,香艳的舞蹈成了原始的放肆,一粒粒汗珠滴在火苗之上,溅溅声中饱蕴原始的狂暴。声音乍落乍起,楚衍月一个不察,心中的韵律节拍由攻拒变为应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轻舞罗袖,琴弦软软地垂了下去。萧悲风大喜,贴索疾滑,跟着飞身扑来,眼看要扑到平台上,猛然人影一闪,楚无双掠出洞外,扬手射出百数道寒光,上下左右,罩住了萧悲风,又尖叫一声:“小姐!”

萧悲风身在半空,全身无着力之处,也真亏他武功了得,双手猛拍平台前端,借力冲天而起,一蓬寒光从足下擦过。楚衍月听到叫声,登时清醒,当下右手拨弦,向萧悲风腿部刺去。萧悲风弓腰拍弦,手掌搭上琴弦,刚要借力,琴弦忽又软了下去,萧悲风劲力落空,直直摔了下来,跌在平台前端,这时身侧琴弦又到,只得向右翻滚,伸手抓住铁索,使力跃起。嗤嗤几响,琴弦疾刺他左腰,萧悲风左足踩索,身子朝右滑去。楚无双又扬手射出十数道寒光,萧悲风难以停留,径直退回石亭之中。啸声、箫音一时俱息。楚无双脸上的绯红色隐去,踉跄几步,却又露齿一笑,走到楚衍月身边,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撕成两半,摊在手上道:“小姐,你把这个塞在耳中,就不怕他们鬼哭狼嚎了。”楚衍月见她耳中也塞着丝帕,颇觉好笑,心知这样虽不能尽数挡住声音,却亦小有用处,便依样做了。楚无双又取出一条丝帕,只有半块,再撕成两半,替昭风塞住了耳朵。

山间夜色来的较早,黄昏刚去,黑幕已然降临,林风徐起,送来一阵阵的飒响,各种各样的虫儿,夜里啼鸣的雀鸟,叽叽咕咕地叫了起来,响成一片,间或有潜匿的野兽的枵嚎,或尖锐,或低沉,在风中起伏,一声,又是一声,似乎白天被纷繁的音律压下的躁动一点一点地在苏醒,在不安地释放,在炫示自己的活力。

石亭中的三人强攻了一次,不果而退,萧悲风还差点丧生在“金蚕丝雨”之下,此时天边无星无月,铁索完全隐没在黑色中,更见险危,三人站了片刻,出亭而去。楚无双心知来日还有恶战,劝楚衍月进洞吃点东西,早早歇息,这里由她守着便可。她们是习武之人,几天不吃东西也属寻常,但今日斗智斗力,精神耗损,饥饿劳累在所难免,楚衍月也不多言,往洞里去了。楚无双从洞中冲出来时,耳中塞着丝帕,又心悬楚衍月安危,堪堪抵住了箫音的诱惑,但也受了轻伤,她向对面看了一眼,在石凳上坐下,闭目调息,却是无论如何都安心不了。起身走了几步,脚步轻轻的,复又坐下,侧首瞧向昭风,耳中隐约响起柔媚的箫音,不由面红耳赤,轻啐了一口,她内力修为不弱,对萧悲风的筝声、灰衣人的啸声都可勉力抵抗一二,偏偏对丁慕林的箫音无法抗拒,内心常常控制不住地躁动,是不是也如四周的夜幕一般,无尽的幽阒中掩盖着无尽的不安?

夜色,最容易让人清醒,也最容易让人痴迷。痴迷的人儿呀,你痴迷的是这沉醉的夜色,抑或是那内心深处的羞涩?楚无双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面颊忽热忽冷,时间过去了半夜,她还是懵然不觉,只怔怔地盯着昭风模糊的脸庞,这当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笑意,却见昭风长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来。

“啊,你醒了么?”楚无双心中发虚,忍不住吃了一惊,继而想到昭风并没有看向这边,脸色又是一红。昭风潜心疗伤,也浑然不觉时间的流淌,第一次睁眼是黄昏时分,这一次睁眼天色已是漆黑一片,他因得楚衍月及时相助,不致酿成大患,此刻刚刚调顺好破金、阳火二气,脑中唯一转过的念头是:“瞧楚衍月的出手,引而不发,正是对症的手法,却不知她何以能对我的内伤有如亲见?”忆起自己在茅屋中昏迷过一段时间,当日楚衍月给他看过伤势也未可知,心中寻思,又听到楚无双的惊呼声,转过头来。楚无双也不等他答话,站起身来,说道:“你好些了么?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快步进洞,出来时端来一个盘子,尽是水果之类。昭风道了谢,让她进去休息,说自己的伤势无甚大碍,可以代为把守。楚无双见他醒来,只觉心慌意乱,巴不得离他远些才好,点了点头,又走进洞内。

昭风吃了些水果,口中的酸苦味解除,食欲大涨,腹中反而更饿了,干脆吃完全部果子,将果核丢入崖下。他静坐了一会儿,运功调理伤势,周围的声音落入耳底,异常清晰,方圆十丈之内落针可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喜欢夜色,安静的,躁动的,神秘的,幽阒的,欢欣的,凄凉的,悲怆的,他都喜欢,尤其钟情属于夜色的那份独特的凄凉和悲怆,即便在欢欣的夜色中,这种凄凉和悲怆依旧沉淀在夜风的吹拂中,他喜欢,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只是不了解它们究竟是属于夜色的还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坐在那里,夜色悄悄地、温柔地踏步而来,在身边蹁阡而舞,无形,无声,无言,无意,夜色又变成了有质的流体,柔情似水地倚傍在他的身旁,默默的,共守在这幽灵的天地。耳中有多少声音兴起,也有多少声音衰竭,有声音走了,也有声音来了,如同在黑色的湖面上掠过,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忽然,一缕如乐的声音幽幽响起:“无双姐姐,你睡不着么?”声音虽然细微,但昭风的心神顿时给牵引了过去,他知道是楚衍月的声音,对这个女子,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好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就是从那一声惊噫开始的。

楚无双“嗯”了一声,低声道:“小姐在这里静居,不想见外人,连教中之人也不例外,我今天放出讯号召集教众,小姐为什么不怪我?”沉默了一阵,楚衍月道:“你也是为了我好,怪你不得,你不用心里不安。”楚无双道:“小姐,你主动提出到野城去,事完后又孤身来到这里,还说……”楚衍月道:“无双姐姐,你不要说了。”又是一阵沉默,楚无双道:“我返教复命,教主听说你不肯回去,大大不高兴,要不是教中最近大事不断,我看教主就要亲自来接你了。”楚衍月道:“即使师父亲自来,我也不回去。”楚无双道:“那是为什么?”楚衍月道:“无双姐姐,你我都是孤儿,我一直将你当作亲姐姐,什么事都不瞒你,这件事却不能告诉你,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楚无双叹了口气,道:“你至少知道自己的父母,心中留有他们的印象,而我呢,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楚衍月道:“无双姐姐,你生气了么?”楚无双道:“我怎会生小姐的气?小姐不愿说,我便不问,只是教主若真的来了,小姐又怎么说?”

楚衍月道:“我还是那句话。”楚无双道:“要是教主不答应呢?”楚衍月道:“我以魔君的名义发了重誓,除非师父想我死了,否则不答应也不行。”楚无双惊道:“小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教主对你疼爱无比,教中上下有目共睹,别说要你死了,谁要动你一根头发,他老人家也不会放过那人。小姐最近心事重重,是不是教主什么话说重了,惹得小姐不高兴?”这一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楚衍月才幽幽说道:“师父救了我的命,还教我武功,对我很……很好,我心里知道,也感念他老人家的恩德,我来这里不是因为他老人家,而是我自己的意思。无双姐姐,我们不要谈这个了,你刚才说教中大事不断,难道你回教的这些天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们说得含含糊糊,昭风不大听得明白,只略略知道楚衍月不喜有人打扰,所以楚无双召集帮手的举动令她又惊讶,又不高兴,接下来楚无双讲了一些话,说楚轩舒和白玄璧大战了一场,不分胜负,因为白玄璧人多势众,让老鹦鹉逃过了一死,昭风听她语气中大有不平之意,忍不住想起“神功盖世,德被苍生”这八字,心想影教众人对楚轩舒奉若神明,多半以为白玄璧仗着人多才和他打成平手,要说楚轩舒挡不了“振枪裂天式”,那是说什么也不相信,又听她说起楚轩舒如何怒骂白玄璧卑鄙,竟敢拿楚衍月来威胁影教,她听了咽不下这口气,独自前往黄沙城刺杀白玄璧,等了几天,朝廷大军到达黄沙城,估计这几天已到莫愁城下,语气中殊无忧心之意,似乎与影教无关,昭风不觉心生疑虑,又听她说起如何乘当晚有人出入的时候混进守备府,又如何误擒了自己,如何碰上镜花门人,如何得知萧悲风和丁慕林跟上了楚衍月,这才急急赶来,所幸来得及时云云,却单单略去了腐骨丸一节,倒是楚衍月想了起来,问道:“无双姐姐,你说你骗过他一次,是怎么回事?”

突然听到“噗”的一响,楚无双道:“小姐,无双该死。”楚衍月急道:“无双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慢慢说。”楚无双道:“我这次回教,在小姐房中私自拿了一颗腐骨丸,请小姐责罚。”楚衍月道:“腐骨丸是剧毒之物,也是不祥之物,你拿它作什么?”忽又惊噫一声,道:“你骗赵二服下了此药?那是为什么?你和他有深仇大恨?”楚无双道:“白玄璧武功高强,我想着要是杀他不成,就找机会毒死他,却见赵二对……对……,我以为他是姓白的走狗,当时恨他入骨,便骗他服了腐骨丸。小姐,这赵二虽然可恶,但看来不像朝廷中人,又几次出手相助,若是毒发死了,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想请小姐解了他的毒。”

楚衍月道:“腐骨丸药性奇特,若是其他人服了,你尚可回教一趟,向教主求取解药,一日夜间便能驱除体内的毒素,偏这赵二不行。”楚无双惊道:“为什么偏他不行?”事关己身,昭风格外凝神,越听心中越凉,好像血液里流动着化不开的千年寒冰,所过之处,脉管凝固成冰雕,心头的热血冷冻成了带刺的冰箭,一根根从心里钻出心外,痛入骨髓,又痛得令他麻木,脑中机械地穿行着楚衍月的话语:“雷叔叔当日匆匆来到野城,给我看了一张朝廷的密函,这才发现老鹦鹉原来猜到了我亲去野城的目的,也知道了自己出卖本教的事已被教主查明,他自忖难逃教中刑罚,竟而先发制人,密报白玄璧,说如果抓住了我,就不愁教主不现身了。”

“白玄璧获讯时正要领兵北上,便让王源派人送函给日金城城守邓密,命他率人赶往野城,代为统领日内到达的五十名亲卫高手,说务必要擒住我,摧毁本教在野城的分舵,同时带走老鹦鹉,妥为安排。”

“情势紧急,我和雷叔叔商量了一下,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施于其人之身,也来个先发制人,让追风使祁叔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老鹦鹉,即刻出城,雷叔叔则去通报教主,约好在无名谷碰面,因为教主想亲自处理这个叛徒。”

“赵二是和雷叔叔一块儿来的,为了挡住此人,你那时正在发动阵势,所以不知道这些,雷叔叔说这个赵二来自奉天武馆,稀奇古怪,竟说要见见他兄长,偏又不认识他兄长,还一味死缠着他。雷叔叔答应了赵二的要求,但现在要急速去面见教主,决不能带着外人,于是请我设法困住他一时半刻。”

“赵二武功之强、心志之坚大出我意料之外,心神受我音律控制后还能回复清醒,我被逼无奈,趁他气血冲荡时全力出手,这才使得他负伤昏迷。”

“你问我为什么要医治他,我说雷叔叔认定他不是朝廷中人,自然不是我们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无故伤人性命,是不是?我替他把了脉,发现他的内伤和他的人一样,古怪非常,体内有两股至阳至刚之气,至刚的应该是破金真气,至阳的我就不清楚了,他同时修聚两气,九阳诸脉中刚阳之气过盛,阴阳失调,九阴诸脉极其虚弱,本来非死不可,但我又发现他体内另有一股真气,非阴非阳,非柔非刚,我想不通那是什么,只觉得这股真气贯通阴阳各脉,对另外两股真气有压制作用,因此赵二方能安然无恙。”

“无双姐姐,你也知道,腐骨丸有两重效力,一热一寒,热气疏通九阳诸脉,化散淤血,实为开道之用,一旦寒气发作,必定游移于九阳诸脉之内,挥之不去,驱之不走,服药三个时辰后,四肢穴位会轻痛轻痒,那是寒气散入骨髓的症状,此后症状日渐加重,最终使人筋骨腐烂,死活皆不能如愿,我所以说它不祥,正是为此。”

“赵二与常人不同,阴脉残损,阳脉盈涨,气息又走于全身筋脉,热气发作时,大有可能周转全身,寒气发作时,则必然淤积于九阴诸脉,如雪花之附于寒冰。”

“因为寒气淤积在九阴诸脉之内,并不散入骨髓,所以不会腐蚀人的筋骨,初始的时候四肢也不会轻痛轻痒。”

“寒冰的寒气更胜于雪花,雪花只要粘附到寒冰上,便固如坚石,流转不动,赵二体内的寒气也是这样,慢慢的,越聚越多,混合血液凝成冰块,时有极寒之状,随着血气的流转周期发作,使人酷冷难挡,肢体抽搐,甚或有疯癫之态,却不能运功相抗,否则痛苦会千百倍地增加,等到寒气聚的更多了,发作的次数会越来越多,症状也一次比一次厉害……”

昭风终于支撑不住,脑中电闪雷鸣,耳边轰然作响,只感到自己成了怒海中的一叶扁舟,一会儿在浪尖翻滚,一会儿又被巨浪狠狠地扑在爪下,当初修习内功时因缺人指导,自己想当然行事,结果导致真气反噬,而今轻信了楚无双,身上又背上了一个看不见的包袱,时时要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甚而至于疯癫发狂,天啊,这便是对自己的莫名嘲笑和讽刺吗?他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上苍却要激发出他心底的仇恨和欲望,他想刻意保持随时随地的冷静,上苍便要他背上癫狂的印记,他想要放声大笑,问问这到底好不好笑,问问上苍为什么要作弄他,到了嘴边却成了无声的呜咽,他知道,除了长兄被弑的无奈外,除了逃亡的痛苦和隐姓埋名的悲哀外,身体上的痛苦是他自找的,都是源于他根植内心的自信,近于麻木的自信,要不是这不可救药的自信,他怎敢先后修习两股纯阳至刚之气?要不是这不可救药的自信,他怎敢服下腐骨丸?诸般念头一时俱来,清净的心湖涌起了滔天巨波,楚衍月下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这仅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强行压下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只听楚无双颤声道:“那他最后会怎样?”

时间仿佛停顿了千万年,楚衍月轻声道:“刚才的话都是我按照药理推测的,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至于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赵二来这里是为了解药吗?”楚无双轻轻说道:“他四肢不痛不痒,根本不信中了毒,我说带他来取解药,他说什么都不肯,后来我以……”欲言又止,说道:“我请他相助小姐,他才肯来的。”楚衍月道:“他既不是为了解药,为何要助我?”声音平和,却明显多了一分冷淡。楚无双急道:“小姐不要误会,也许……也许他本来就是个怪人。”洞内静了下来,两人再不言语。

昭风念头起伏,时而恼怒楚无双的辣手,时而担忧腐骨丸的奇异可怕,时而又痛责自己,从黑夜坐到黎明,从黎明坐到日出,一直待到日上三竿,动也不动,倒是自责的时候多了些,他心知怪不得楚无双,留在这里也无趣味,数次要拂袖而去,转念一想:“枉我自命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无信?走也当走得明明白白。”这样一想,心里安定下来,又坐了片刻,忽而听到对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拐角后转了出来,当先一人是灰衣人,接着是萧悲风、丁慕林二人。三人来到亭中,只见昭风依旧闭目端坐,旁边却无人守护,相互看了一眼,均露出猜疑之色。

丁慕林像昨天一样,按箫吹出一缕婉转的声音,袅袅在阳光穿射的山间。山腰上落满了明亮的光圈,晨风不起,抬头看向天空,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一片云彩。洞中立即响起了脚步声,想是洞里的人早已醒来,只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出来。丁慕林放下短箫,娇笑道:“小兄弟真是痴心可嘉,古有为博美人一笑者,以昂长七尺男儿之身,甘为美人画眉,小兄弟先为楚姑娘受伤,后为楚姑娘整夜独守门外,竟不欲让古人专美于前,便连我这风流倜傥的萧师兄也及不上你。”昭风睁开眼睛,扫了三人一眼,目光落在萧悲风身上,只见他双手背负,身后突出筝面的两端,心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搜罗到一架古筝,此人脚程倒也真快。”身后楚无双走出洞外,怒声道:“丁慕林,你胡说什么?”丁慕林掩嘴而笑,直笑的花枝乱颤,却不答话。楚无双明知故问,原不想和她在口头上纠缠不清,见状哼了一声,也不逼她。楚衍月随后走了出来,向昭风点头示意后,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静静的,一言不发,楚无双站在她身旁,瞥了昭风一眼,又迅速移了开去,神色极不自然。

萧悲风拿出古筝,轻轻放在亭台上,直身道:“楚小姐,昨日在下和师妹联手受教,不想中途被他人打扰,未能尽兴,今日在下斗胆,敢请小姐再品一曲。”楚衍月不置可否,楚无双冷声道:“就你一个人吗?”萧悲风笑道:“有些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尤其是这等鉴音品曲的雅事,否则就落了下乘,白白玷辱了风雅之名。我等来此已是第四天,第一天由我单独向楚小姐请教,第二天是丁师妹,第三天则是我和丁师妹两人,今日也当换个花样,由前辈、丁师妹和区区在下一同奏上一曲,任由三位点评,若是我等侥幸胜了一筹半筹,便请楚小姐移驾一行如何?”楚无双道:“话说得好听,小姐的琴弦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真想问问小姐的意见,为何不先送一张琴过来?”萧悲风道:“姑娘言重了,天下能佩得起楚小姐的琴何其之少,而时间又如此仓猝,若是随便找一张平庸的琴来,岂不是亵渎了楚小姐?敝门中藏有古时名琴‘烟波’,若得楚小姐登门作客,敝门门主必定极乐意将此琴相赠。”昭风见他开口“敝门”,闭口“敝门”,灰衣人却默不作声,难道他辛苦一场,只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由暗暗称异,又听楚衍月自言自语道:“如烟之渺渺兮,随波远逝。”声音微细,几乎不可听闻,充满神往赞叹之情。

楚无双道:“空口白话,难道卓奇还随身携带此琴不成?再说了,琴虽珍贵,小姐也不屑于接受他人之物。”萧悲风笑道:“姑娘此言差矣,天下名物唯有缘者据之,楚小姐琴艺通神,‘烟波’古琴合该归小姐所有,如此一来,琴不负人,人不负琴,相得益彰,岂非美事一件?”丁慕林娇笑道:“萧师哥,枉你费了这么多唇舌,人家楚小姐还是不领情哩。”灰衣人沉声道:“既是枉费心力,不如不费,嘿嘿,女娃儿好大架子,我等亲自为她抚曲,由得她不听吗?”萧悲风抱拳道:“倘有修为不到之处,要请三位包涵几分。”盘膝坐在筝后,双掌抱圆,运气行功,然后右手五指挥动,“筝筝筝”地弹了起来。

筝音低缓,一声言愁,二声言愁,三声仍是言愁,萧悲风轻拂慢扫,弦上颤出或断或续的音符,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高也言愁,低也言愁,急也言愁,缓也言愁,晨光清新,生机盎然,爽心的空荡中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愁意,无法排遣,时时也浓烈,愁意在他的指端不再是音律的组合,仿佛变成了一根根纱丝,原本是缠绕在心灵的隐秘处,此刻在筝音的牵引下,一点点露出眉角,被温柔而又残酷地抽出来,揪人心痛,更多的却还是那一个愁字,朦胧了双眼,模糊了视线,爬上了额角,折叠成了看不见的鱼尾纹,只为人人言道:愁意如丝。

“只知愁上眉,不知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逗晓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流连住。”

楚无双昨夜心事翻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听了楚衍月的一番话后,心中忽忽转过另一番心事,却是倍煎人肠,更难成眠。她似乎突然没了气力,不再翻来覆去,睁眼一直躺到天亮,起床后也迟迟不愿出去,只陪着楚衍月待在洞中。等萧悲风三人到来,她明知躲不过,于是先楚衍月一步出来,却有意避开昭风,心头涌上诸般滋味,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眼下听萧悲风筝音诉愁,竟触动了心事,忍不住娇躯颤抖,泪珠簌簌滑落,楚衍月察觉异样,连忙伸手拉住她,催动真气助她抵抗箫音。

过了一会儿,箫音响起,轻快自如,一声言欢,二声言欢,三声仍是言欢,丁慕林眉间含笑,左一步,前一步,后一步,三步一转,在西面的亭角附近展开步法,渐走渐快,有回翔瞻顾之情,有上下颉颃之态,有翔而后集之象,有惊而复起之神,宛如风中绽开的郁金香,妩媚袅娜,箫中流出的音符都在跳动,包含着数不尽的欢欣,说不完的狂喜,鸟儿在空中飞翔,蜂儿在花间起舞,尘土中挟带浓浓的芬芳,微风送来甜蜜的私语,夏景正盛,遍地姹紫嫣红,鸦黄瘦绿,到处莺声燕语,欢笑兴歌。

“黄莺,黄莺,今喜簇,双双语,桃杏花深处。又随烟外游蜂去,恣狂歌舞。”

夏欢秋愁,欢有几多?愁有几许?秋在夏后,欢在愁前,在夏天绽放它最浓艳的花朵时,也是萧杀的秋天最接近的时候,眼前繁华易逝,花朵易飘零,是不是因为这样,黄莺才纵情欢歌?花期可再,待到来年,遍地香花复开,莺蝶会再来否?是不是因为这样,黄莺才喜新厌旧,愿随烟外游蜂去,作一番恣歌狂舞?苦短,苦短,莺蝶尚且恨命短,人又如何?红颜易老,柔丝转瞬成鹤发,那时东风依旧来,百花依旧开,桃花人面又安在?到了那时光景,会不会哀叹往日的执着,会不会痛哭流逝的年华?

楚衍月蓦地体味到几许凄愁,耳边箫音欢快,愁意却在箫音外,筝声以愁言愁,箫音以欢言愁,更是愁上加愁,一分欢笑,一分酸楚,是不是因为愁到了极处,方有如此无奈的欢笑?她独居幽地,到头来是否也会哀叹今日的执着?想到这里,微微一惊,心知受了箫音的迷惑,连忙收摄心神,闭目运功。

灰衣人看在眼里,陡然厉啸一声,大踏步而出,一步一步走上铁索,口中啸声不断,高亢如山崩海啸,低沉如暴风卷石,乌云霎时漫上了中天,忽而如怒龙探爪,忽而如饿虎扑食,忽而又如蟒蛇吐信,幻象连连,大海上刮起了飓风,平静的海面上生出了万千漩涡,暗流涌动,处处都是死亡的陷阱,啸声中充满了愤恨,恨天,恨地,恨人,光明下面藏着虚伪,那就用乌云遮住太阳,辽阔中暗藏着无限杀机,那就让陷阱浮上平面,痛痛快快地恨吧,有人使自己国破家亡,那就用利爪将仇人撕成碎片,让他的鲜血来浇灭自己的怒火,有人想要使自己窒息,那就化作巨蟒箍住他,率先剥夺他呼吸的自由,恨得深沉,报复的也深沉,恨得肤浅,报复的也肤浅,淋漓尽致地发泄心中的不满,挥洒心中的怨气吧,欢乐中掺进了愁绪,那还叫什么欢乐?愁绪只能表现自己的懦弱,表现自己的无奈,无奈是一个邪恶的魔神,与其在它的魔力下訇伏,不如大声叫喊出自己的恨意,举起手中的长刀,毫不留情地劈下该死的魔爪,反正它最终会逼得自己发疯,那自己何不先一步发疯?!

昭风脸上浮起躁动的神色,蓦然长啸一声,飞身掠过石桌,向灰衣人疾扑过去。灰衣人左足勾住铁索,右足踩住铁索,斜斜一拳向上击出。昭风双手拇指并举,齐齐按向灰衣人铁拳。噗哧一声,昭风弓身飘退,灰衣人身子向后一仰,各自化去对方的劲力,啸声顿了一顿。灰衣人身子前弹,借势击出一拳,啸声又起。昭风落在铁索上,一刹那回过神来,眼见拳风扑面,闪避不及,当即中指贯注和气,全力一指点出,刺向灰衣人脖颈,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指风凌厉,去势强劲,灰衣人吃了一惊,铁拳偏转几分,化去了这一道指风。又是噗哧一声,昭风后滑几步,还未站定,灰衣人迅速前移,击出了第三拳,啸声刺耳。昭风心念电转,明白了灰衣人的策略,他昨日受伤呕血,内伤自然不轻,刻下又受啸声所惑,心魔暗生,意气浮动,灰衣人见他踏上铁索,进退不再由心,便想逼他以硬碰硬,累也要累死了他。一闪念的功夫,两人又硬碰了几记,锐响声远远传出,最后一记竟盖过了箫筝的声音,压力大减,楚衍月心头一松,乘时坚守心志,凝神防备,睁眼看向他们。

昭风又硬接了一拳,足尖使力,后滑两步,旋又中途折身,急速向前滑去,双手魔术一般高高弹起,修长光滑的手指交替展开,宛如鲜花的绽放,指端劲力柔韧,嘴角含笑,正是似是而非的拈花指法。两人中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灰衣人无奈之下,左足再度勾住铁索,双手或拳或爪,招出如电,抵挡昭风水银泻地般的攻击。昭风逼他贴身交手,自身也是出于无奈,不能退,只能进,虽可避免硬碰硬的打法,但像这样变招于俄顷之间,凶险更胜于刚才。两人下盘横稳如松,双足紧紧粘住铁索,上半身不时微仰轻晃,拳指翻飞,指爪互逐,嗤嗤声密密传出,有如海浪打在岩石之上,溅起了点点水花。

从远处看去,只见千丈沟壑上横架一根铁索,两道人影在上面左摆右摇,一青一灰,似乎随时都可能跌落崖下,偏又如风中枯叶,起伏翩翩,始终离不开那根铁索,又有四条蛟龙在索上遨游,两条灰色,两条青色,上下交缠,左右穿梭,似在打闹嬉戏,如影如幻。平台上,石亭中,沟壑里,筝声细细,愁意淡淡,恍似坐窗对看一帘夜雨,又听得箫音濮濮,有如灯蛾展翅,一心要冲破愁丝织就的纱笼,却只在纱丝下回翔,还满心欢喜,以为上面便是广阔的蓝天。

啸声早已停歇,两人瞬息过了数百招,攻守趋避,竟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拈花指法意在刚猛,昭风虽然有时化而用之,但眼下性命悬于一线,焉敢大胆施为,自出心裁?况且高手过招,迅疾无匹,一个迟疑便等于将性命交给了人家,故而多数时候仍是中规中矩,循拈花之风雅,背道驰之,将一套纷繁凌厉的指法逐式施展开来,竟是攻多守少。灰衣人拳劲中附有阴寒之气,招数走得却是刚强的路子,他被昭风占了先机,一面守其不得不守,一面暗暗留心,只要昭风一使出重复的招式,他便抢手反击,岂知昭风的指法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招数繁复,直似无有穷尽,他一连变了三套拳法,六套爪法,却仍然守多攻少,禁不住又惊又佩,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全力施展绝技,要看昭风的攻势能保持到几时。

昭风练武以来,尚是首次碰到不相上下的对手,他见灰衣人拳招锋锐,爪法多变,无论自己如何出招,灰衣人总能够拆解开去,登时也如灰衣人一般,生出惺惺相惜之情,精神大振,将一套拈花指法源源使了出来,要看灰衣人如何招架,这也是他习得拈花指法以来,首次能够尽情施展,心中无限畅快,实难以言语叙之。天下习武之辈攘攘,天份不一,勤用各异,或武技有高下之别,或内力有优劣之分,很难碰到一个与自身在伯仲之间的人,要果真遇上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昭风和灰衣人内力相当,妙技纷呈,斗了近千招还胜负不分,益发谨慎持重,各振精神,相互间除去了搏命争胜的念头,只剩了较技切磋的意思,均视今日之斗为生平快事,反将仇恨厌烦之情抛诸脑后,那也是以武识武的天性,与两人本身的性情倒没多大关联。

丁慕林的步法由迅快转为凝重,箫音轻轻细细地耍了两个花腔,似傻如狂,似欢实愁,筝声慢和,窗外风凉,夜雨洒落芭蕉,点点滴滴,怎一个愁字了得?楚无双气喘愈急,哽咽声痛苦难当,再也无法自持,突然挣脱楚衍月的手掌,作势便要向前掠去。楚衍月微微一惊,伸手扣住她右腕,不及多想,按着箫声中的一个落拍,轻启歌喉,幽幽泠泠地唱了起来,歌声随风婉转,弥漫在山间各处:“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平台上,石亭中,沟壑里,歌声与筝声同游,欲拒还迎,又与箫音互逐,欲迎还拒,时时又乘山风归去,飘摇于山外,卓荦不群,琴声不能与之争清,箫音不能与之争柔,笛声又失其委婉,欲将之比作天外仙乐,还恐仙乐让之三分高华。萧悲风手指一颤,筝声便欲舍箫音而就歌声,丁慕林见势不妙,步法愈加凝重,箫音中飞出了阵阵呼唤,仿佛一个女子在殷殷挽留自己的伴侣,娇脸含笑,将不满深藏心底,要以欣然和含蓄来羁绊对方的风流,筝声欲去还留,一会儿蜷首安睡,一会儿又振翅欲飞,时而清醒,时而迷离,在箫音和歌声中反反复复,挣扎只维续了短短的光景,当楚衍月唱到“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时,萧悲风神情恍惚,指法陡变,筝声蜿蜒,淡淡的忧愁化作了如火的渴恋,恰似巨石投入平湖,水花四溅,每一滴水珠中都包裹着低低的倾诉,当歌声转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时,水珠幻化为一只只飞舞的彩蝶,其中最大最美的那一只振动翅翼,毅然挣脱箫音的羁縻,悠悠然飞向山外,以一腔热血和满心虔诚去追随遥遥的歌声。丁慕林脸色大变,脚下踉跄,步法不成步法,箫音不成箫音,忽地尖叫一声,掠出亭外,掉头疾奔而去,歌声即时消逝,筝声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萧悲风失魂落魄地盯着楚衍月,突然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起身往山下去了,笑声狂放,哭声悠长,等他转过拐角,哭声依然山间回荡,一腔热血空余萧索,满心虔诚换作了悲怆。

楚衍月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中闪过迷惘之色,对着隔壑的空亭出了一会神,又收回目光,柔声道:“无双姐姐,你没事吧?眼下你内息动荡,不要说话,赶紧运功调理才是。”说着松开了左手。楚无双摇摇头,擦去脸上泪痕,依言坐在石凳上行气,却静不下心来,侧目向铁索上瞧去,昭风和灰衣人剧斗正酣,惊险万分,青龙夭矫灵动,灰龙穿梭自如,她睁大了眼睛,竟看不清他们是如何出手,如何招架,又是如何变式,如何自救的,止不住暗暗担心。

灰衣人全神贯注,丝毫不察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又接了昭风数十指,这时昭风左手食指微颤,右手中指点疾探,灰衣人认出是千招之前用过的一式,左手暗藏杀招,心中大喜,当下左拳右爪,拳虚爪实,等着昭风送上门来,忽地心觉不妥,斜睨了一眼,只见楚衍月和楚无双安然坐在那里,箫音和筝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登时面色大变,铁拳自左而右,利爪自右而左,在身前交叉划过,以阻昭风继续进击,同时左足发力,飘身向后滑去,退开半丈,又凌空倒翻出丈余,落在石亭中。昭风凝指不发,舒了一口气,顿觉丹田中气血蠢动,不敢久待,滑步退到平台上。

灰衣人看到亭中无人,嘿嘿冷笑几声,头也不回地径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