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草莽擒贼
作者:铁山杰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220

王腾决定到峨眉山学佛,那是在寒假的时候他和我商量的结果。

因为我还有半年才毕业,而我们都希望将来一起打天下,我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打算去深圳或者北京,我们的计划是我找到工作后租个房子安定下来,然后他来以后再找工作,干几年挣点钱,积累点经验后开个公司,顺带着这几年他也赚钱来支持一下他的弟弟王飞读书。

王飞和我弟弟李英也是两个死党,寒假也回家过年,一时之间热闹起来,冬天乡下也没什么农活可干,于是我们四个人天天跑步练拳,游山玩水,溜狗捉兔,快乐得一塌糊涂,其间进了几次城,还客串抓了一次小偷。

抓小偷我和王腾不是第一次,在铁山城里读高中的时候,就抓过几个。

我和王腾可能都属于特热血那种青年,所以遇到小偷流氓这样的事情总是一马当先,那些贼娃子没人和我们格斗过,抓小偷也简单到抓住胳膊扔出去摔个狗吃屎,然后就让他们前面带路,我们后面跟着到派出所去,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派出所都给学校写信赞扬我们,学校还拿我们当见义勇为的英雄在广播里“臊”了几回。

因为抓小偷的事,铁山在黑道上混的都知道在铁中读书的我们兄弟两个功夫了得。读书的时候就有很多没兴趣读书,在社会上鬼混的学生想找我们做大哥一起操社会。

但是我和王腾虽然对考大学谈不上很热中,但对当流氓更不感冒,我们的主要兴趣是运动和读书,连谈恋爱的想法都没有,我和他毫不夸张地说都属于那种爱知识超过爱大学,爱运动胜过爱奖杯的人。

小偷那天的目标正好是桐子村的乡亲陈卫东。

这位倒霉的小偷选错了目标,他偷窃的对象以前是一位惯偷,曾经因为盗窃罪前后三次入狱———从文革到八十年代,陈卫东从十七岁到三十七岁,二十年时间有十五年在监狱度过,算是贼娃子的老前辈。

祸不单行的是,这小偷不但偷错了人,还正好遇到了我和王腾,所以后来死得相当难看。

陈卫东从小家贫,少年丧母,他鳏夫父亲陈大爷把他和哥哥拉扯大,他哥哥从赤脚医生起家,靠顽强的自学后来进了县医院成了主治医师。

鳏夫陈大爷在合作社时代是村子里的牛倌。牛倌在合作社时代不多的工种里算是一个技术活,还掌握评定交牛草来的社员工分这样重要的权力,所以鳏夫陈大爷在合作社时代相当风光,人们常说“穷困潦倒”,似乎经济穷困的人必然精神潦倒,但这话却并不适用于鳏夫牛倌陈大爷———他虽然贫穷,但并不潦倒,因为社会地位是崇高的。

陈大爷在小儿子陈卫东第三次入狱后半年就去世了,他家那几间解放前修的比萨斜塔一样倾斜了若干年的土屋也在一个风雨之夜里坍塌瓦解。

等到陈卫东刑满释放回到家里已经不再是家徒四壁,而是一壁都没有,只留下一堆残垣断壁了,人生如何开始,实在让他彷徨不已。

好在他在县医院做医生的哥哥陈卫国终于良心发现,意识到如果继续和不争气的弟弟划清界线只能把弟弟往绝路上推。

看着虽然才三十七岁但已经有不少白发的弟弟,陈卫国也从疾言厉色改为和风细雨、温言鼓励,而且克服怕老婆的恐惧让弟弟暂时住在自己家里。

“引贼入室”的行为不但让家里的老婆余慧气得发疯,他家里刁蛮的女儿陈娜娜更威胁要离家出走,因为身为“三好学生”的娜娜小姐不愿与罪犯同一屋檐下——虽然这个罪犯是她唯一的亲叔叔。

但是陈卫国竟然顶住了这样强大的压力,没有像他家的土墙一样崩溃,尤其值得称奇的是破天荒地发挥了一次夫权,做了一回主———不顾他老婆歇斯底里地反对执意借几千块钱给弟弟,让弟弟在一堆烂泥、杂草丛生的老宅地基上盖了三间红砖青瓦的房子。

有了房子住,陈卫东也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帮刑满释放后的文盲“小偷”陈卫东代笔过一次情书。

原来他在监狱里不晓得怎么居然认识了一个女囚犯,两人居然相爱了,他出狱后那女人还有一年的刑期。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正在念初一,有一天晚上他到我家来找我,说找我帮忙读一封信———他是个不识字的文盲。

我和王腾对他倒没什么坏印象,他对我们两也很友善,他是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贼,桐子村的人虽然知道他犯过罪,但民风淳厚,也谈不上歧视他。

来到他家,他泡了两杯茶,然后拿出信让我念给他听。

他虽然是个惯偷,但对男女情爱却很陌生,刮得铁青的脸上透着兴奋和激动,还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忸怩,我心里是又好笑又好奇,表面却装作无知少年,故意用读课文的调子抑扬顿挫地朗读情书。

女人的信写得很长,足足有四页纸,看得出来女人的文化也不高,错别字很多,但是信里透露出来的那种对爱情的向往和对生活的热爱却震撼人心。

当时的陈卫东对未来还相当茫然,虽然哥哥借钱给他修了房子,还承诺如果他做生意或者打工的话愿意再资助他一些钱,但是他还没什么头绪,外出打工又想到自己快四十的人,还是个文盲,心里半点底都没有,在家种地的话连锄头、扁担都要重新买。

此时的刑满释放犯陈卫东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一穷二白,彻底的白手起家,虽说有几间新修的砖瓦房,但也不过是从一壁都没有提高到了家徒四壁的水平。

可能在监狱里他就告诉过那个女人自己一无所有,承担不起家庭的责任甚至养不活自己,所以相当惶恐以至于不敢面对而想逃避。

但是那个女人在信里却给了他彻底的支持和鼓励,信中不但爱字不断,而且告诉他即使他一分钱都没有,只要他要她,她就跟他一辈子,而且坚信幸福可以创造,将来一定会更好。

刑满释放犯陈卫东听着我念信,脸上的笑灿烂无比,那也难怪,即使是贵为帝王,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得到一份真正死心塌地的爱情,何况他这个最有资格唱“一无所有”的文盲刑满释放犯。

那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刻,因为一无所有的他拥有了一个女人死心塌地的爱情。

读完信,他又要口述回信让我代笔,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居然有些羞涩。

虽然我是个少年,但是情书这么隐私的东西要人代劳一定让他觉得自己很失败,我想他后来进扫盲班的重要动力之一就是希望以后写情书不用找人代笔了。

在那女人的爱情和哥哥的帮助之下,刑满释放犯陈卫东没有再犯罪,在家安心种地,此外还打点零工。

那女人出狱后两人结婚成家,很快有了一个女儿小凤,到我和王腾上大学的时候,扎着马尾辫的小凤已经上小学了,听说成绩不坏。

我也看到过他的老婆,虽不是美女,但也不丑,他老婆姓刘,我和王腾就叫她刘姐。

情书的事我早就告诉过王腾,他一直遗憾没有机会读一读那情书,还怨我当时没把他叫上,我觉得他在思考这事的问题上没有水准———当时的情况我怎么可能还拉上一个兄弟一起念?这样的“福“也要同享?荒谬!

陈卫东那天是到城里卖几只鸡,顺带送了一只鸡给城里的哥哥嫂嫂。

嫂子余慧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善,虽然还谈不上很亲热,但到家给她送鸡毕竟不是坏事,茶总算还是要泡一杯,烟也还是会递一支的。

卖鸡后回家的陈卫东被小偷瞄上了,不过也许是做过贼的缘故,他反应相当机敏,小偷的手还在他的衣兜里就被抓住。

“龟儿子,居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那小偷居然一点不惊慌,用力将手从口袋里拽出。

“哪个偷了你嘛?偷了你啥子嘛?”

“龟儿子,老子因为摸包包上山的时候你还没出世!给我来这一套!”

“喔唷,老前辈老前辈,吓唬我啊!莫给老子说这些,把手放开!”

此时几个小偷的同党围了上来,有人开始用手推搡陈卫东。

车上的乘客大半都是乡下老实的农民,售票员和司机还没有上车,没有人帮陈卫东的忙,一时之间年近五十的陈卫东被推来推去,脸上也挨了几下,虽不太重,但嘴唇也被打破,牙齿上全是鲜血。

我和王腾上车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王腾连忙让我转到前门拦截,他从后门包抄。

看到满脸鲜血的乡亲,王腾和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二话没说一拳一个,把五个小偷打翻在地,这几个杂碎纯粹纸糊的,一点不经打,下手偷钱留分头穿西服的杂碎匕首刚摸出来,就被王腾一个摆拳打掉了半边牙齿。

后来我在铁山城里还看到过被打掉牙齿的那个小偷,这小子看到我们也不躲闪,反倒点头哈腰地跑过来递烟点火,李哥长王哥短的套近乎。

他那半边牙齿也不晓得用什么材料搞了假牙,居然和真牙齿一模一样,我也告诉过他那天我们下手有些重,因为陈是我们的乡亲,他则笑容灿烂,直说:“不打不相识,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每次都要纠正他说我和你们这帮人不是一家人,也不知道这杂碎叫什么玩意儿,比条狗都不如。

这帮杂碎被我和王腾扔出公共汽车,陈卫东也帮衬了几脚在没晕过去的两个身上。

总是迟到的巡警也来了,没办法一起去了趟城北派出所做笔录,派出所的周所长一看到是我和王腾,笑了。

周所长说:“嘿嘿,我还说哪个,说丢翻了五个贼娃子,原来是王腾和李涛,回家过年?”

我说:“是啊,周所长,回家过年,新年快乐!”“快乐快乐,功夫好哦!”周所长看着几个站不起来的杂碎说。

“过奖了,周所长,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好嘛,你们两弟兄去笔录上按个手印,回头我让办案民警随便写几句,哦,算了算了,还按个屁呀,就说群众扭送算了。”

“那谢谢了,周所长,我们走了。”王腾说。

“谢啥子哦,我该谢你们才是,我也不和你们多吹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我和王腾、陈卫东出了派出所一起坐车回家,路上也没心思骂小偷。因为陈卫东毕竟也犯过罪,他也没多说。

随便聊了几句家常,问起乡亲陈卫东的近况,他说有个朋友找他去青海淘金,说很来钱,打算过了十五元宵节就到青海淘金。

……

我很快就把这事给忘掉了,可是到学校后半个月,王腾就给我来信说他打算和几个乡亲跟着一个神秘大哥到青海淘金挣半年钱,已经说好了,等几天就出发。去淘金一则是为了王飞大二学费的筹措,他做大哥的不能光让父母操心,何况自己一个男子汉,读了那么多年书,不能在家憋着,再则我毕业后就算找到工作一开始也不会宽裕,所以到时候如果一起创业他有些钱也好一点,至于到峨眉山学佛,等以后再说吧。

他这一去,正常的生活轨道从此改变,学生的王腾也就彻底消失了,他一步步离开了坚实的陆地,步入了生活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