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辣辣风尘
作者:铁山杰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776

第二天,我回国了。

旧金山到北京,从北京到成都,从成都到铁山。从铁山县城回到君山下的桐子村,放下行囊,母亲端来刚沏的热茶。茶是君山南坡孕育的苦丁茶,水是君山虎泉的活水,这样的香茶好水,已经很久没有品尝了。

父母只晓得我在香港经商,他们对儿子突然的飞黄腾达感到困惑,也有一丝不安。

“我,你究竟在做什么生意?怎么给家里寄来这么多钱?”过去的半年,我寄回家二十多万,而之前的几年,不过过年回家的时候买一些礼物而已。

“我有个朋友在香港做生意,让我过去合伙,生意还不错。”我想暂时还得瞒着父母。

“小涛,你别给家里寄钱了。做生意需要你就用在生意上,用不上你就留着吧,你以后还要成家,我和你妈用不了多少钱。”父亲不喜欢多想,信了我说的话。

“你现在有女朋友没有?”我的妈妈一样爱问这个问题,不晓得她是真希望儿子早点找到心爱的女人,还是担心被某个女人把心爱的儿子拐走。

“还没谈,不着急,这两年我打算专心做事,等两年遇到合适的再说。”离家许久,年龄渐长,对不喜欢的问题我也学会了耐心回答。

父亲冲妈妈笑了笑,问:“李涛,你知道王腾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我……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当面撒谎,又是父母面前,毕竟不能对答如流。

“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去的成都,他从监狱里跑了后没有联络过你?”

“没有。”

“唉,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是死是活。”父亲叹了口气说。

我嘱咐过二叔不要提王腾在美国的事情,看来二叔果然没有告诉他大哥。

“你要不也去看看王腾他父母,我们从小对你象自己儿子一样,王腾不在,你去看看我们也好。”

“我马上就去。”

红砖壁瓦,青藤翠竹,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涛,你回来啦!”王腾的妈妈看到我的时候,惊呼起来。

“王伯伯、陈孃,我回来了。”看着手忙脚乱、兴奋莫名的他们,我笑了,因为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父母。

端茶坐毕,王腾父亲低声问道:“上次你告诉王飞说王腾在香港,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到美国去了。”

“去了美国?身体怎么样?”他妈妈焦急地问。

“王伯伯、陈孃,你们别担心,他身体很好,现在在我二叔餐馆里做经理,过得很不错,你们放心吧。”我按照预定的说法安慰道。

“我还没告诉我爸妈王腾的事,没办法,暂时只能瞒着我们,你们也别告诉我爸妈。”我叮嘱道。

“真要谢谢你了,小涛,王腾在外面不挨冻受饿我就放心了!”说着这话,陈孃掉下泪来。

“我们不会到处说的。小涛,你怎么不留在美国呢?”王腾的父亲如儿子一样威武豪迈,此时情绪也有些激动。

继续闲聊,说到家常琐事。

“小涛,你算算人均才多少田地,这小学生的学费都涨到一年四五百块,靠种地,能行吗?”闲聊到村里的事,免不了说起这些。

王腾的父亲接着说:“你和王腾上小学那会儿,一年才几块钱,也就一只鸡的价钱。现在,十只鸡也不够。小学还是那个小学,课桌都还是那个课桌,老师都还是那个老师,学费就不是那个学费了。”

王腾的父母有些庆幸两个儿子上学还算早,否则两口子只能颠沛流离在外面为儿子挣学费。

王腾托我带给他父母一笔钱。我把钱给了他父母,嘱咐我们不要存银行,搁家里不安全也得搁,抓紧用吧。

王腾还让我给他父母买一部手机。在桐子村王腾就家,这部新买的手机拨通了第一个号码。王腾的声音传来,他母亲的眼泪便泉水般涌出来了。他父亲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脸抽搐了一下,扭头进屋拿出一条毛巾递给妻子,自己站在妻子旁边大口抽烟。

通电话的时候,我退到外面院子里。百米外清溪河水还如当年那样流淌,河滩上那个嬉戏奔跑的少年已随着河水入江越洋,在波涛簇拥下成了雄霸天下的拳王。

半个小时后,王腾的母亲来叫我进屋。脸上泪迹尚未干去,腮边喜色已洋溢如春。

说着话,我父母来了。母亲提了一支去毛洗尽的鸡和一支剥皮去脚的兔子,父亲拿了两瓶全兴大曲。这样的聚餐在我俩很小的时候就经常举行,陈孃的烹饪水平为桐子村第一,由她掌勺,自然不会浪费原料。

母亲和陈孃到门口的菜园摘来蔬菜,便下厨忙活去了。几个男人,就在堂屋叙话。

“张星回来没有?”我想起这位王腾当年的带头大哥。

“回来了,去年前就回来了,到我家来了一趟,前一阵还看到他。”王腾父亲答道。

“我得去拜访一下他。”

“他现在是铁山的红人。好象在城里开了一个公司,打算把铁山的特产‘九星椒’和‘清溪萝卜’卖出去,前几天铁山电视台还播了。”

“真的?他可真能折腾!”我实在没想到在缅甸果敢的赌场老板张星,现在居然跑回老家开发土特产来了。我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拘一格,有胆略、有才干,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草莽英雄、商场快刀手。决定找他不单叙旧聊天,还要取点生意经。

“小涛,你找他干什么呢?他做生意好像不太走正路哦。”乡间的传闻让我的妈妈对儿子和张星接触有些不放心。

“我晓得,妈,你别担心。找他随便聊聊天,也没什么事。”我觉得妈妈的顾虑有些多余,不过承欢膝下的道理算懂了,温言宽慰总不会错。

“小涛,我倒觉得张星是个人才,你要做生意可以找他学点东西。”父亲对生意半点不通,这一点上倒父子所见略同。

两瓶全兴大曲下肚,三个男人都有些微醺。好在回家的路,我眯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钻进儿时的床铺。被子里有铁山阳光的气味,床单残存清溪河水的流韵,暖意包裹,温柔簇拥,我便忘记了须眉,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婴儿,很快爬进梦境的天堂。

铁山县城,人车混行的街上,张星奔驰车的回头率数倍于县长的桑塔纳。坐在车里,便成了众人注视的焦点,单向玻璃滤去了热情,感受到的便唯有冷。

“公司的产品销路不错,等两年争取出口。”看我端详手里的“张萝卜”泡菜,驾车的张星踌躇满志地说。

“那真不错,卖到美国,王腾也能吃到。”我告诉了张星王腾在美国。

“等什么两年,回头我让人给他寄两件。”

“张哥,那我代他谢谢你啦,回头给我,我来寄。”

“李涛,你可别小看这小小的泡菜,毛利率不比咱那‘峨眉龙井’低,风险更小多了,做好了也能成大买卖。”

“这个我知道,我原来在成都就听说那什么‘蓉都’泡菜的毛利率比英特尔造芯片还高。卖泡菜赚的钱也是钱,拿到市场上一块钱也当一块钱用。”

“这话张哥爱听,不过张哥可造不来芯片了,哈哈,只有造泡菜了。”

“造芯片的也造不来泡菜呢,呵呵,我会编程序,不就编不来草席吗。”

车行出城,一路山野说笑,来到三十里外张星的种植基地。

“从这里到山后的荣县,两万亩地的辣椒和萝卜,都和农民签了协议,都由我来收购。”

“桐子村那边呢?”我问。

“没谈下来。奶奶的,姓马那乡长还当我有什么阴谋,不原意牵线搭桥。”张星愤愤地说。

“甭理那芝麻绿豆的破官,等这边上路见效益了,他会来求你的。”我笑道。

“那倒不见得,那帮人做事为人可不像生意人,能赚钱也不一定做,面子、位子才是他娘的头版头条。”

“农民赚钱了,不也是我们的政绩吗?不也能面上增光,升官加分吗?”我很不解地问。

“话是这么说,姓马那孙子升官说不定有什么其他路子,或者他娘的就不想升官。”

“此住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墙内开花墙外香,自古如此,张哥你也别为这些人生气。”

“这不是生气,这是替乡亲们叫屈。这狗官上任后,桐子村的苛捐杂税年年增加,娃娃的学费也飞涨几倍,搞得人穷粮贱,怨声载道,他倒好,成了走读干部,天天晚上回城里潇洒。”

“龟儿子不像话!可恨我不是省委巡抚、川陕总督,否则马上将他革职查办,发配三千里到可可西里捡牛粪十年!”

“好!可可西里羊粪多,牛粪少,让他去捡牛粪,够他受的!”张星笑道。

地方吏治不良,我俩是没有办法的。牢骚取笑之外,并无多少实际影响能力。山下翠绿的菜园,无垠的土地,才是我俩施展抱负的所在。

张星在缅甸果敢和杜博合伙开赌场,两年下来已有千万身家。他寻思赌业终非长久之计,这一行赚钱犹如落雪积山,旦夕而富,钱去也如冬雪春逝,日夜即化。他已近天命之年,想做点长长久久的生意,不求日投夜报、春种秋收的短、平、快,但求年有所增、岁有所长,能够长期做下去。这样的长线生意比短、平、快项目更难找,一天读报看到一则新闻,他兴奋莫名,大呼有了!随即盘点退股,回到了铁山。

原来那则新闻说的是铁山的土特产“九星椒”参加吉尼斯吃辣比赛,被评为“天下第一辣”。这本是好事者组织的八卦游戏,身在缅甸的张星却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意识到本乡的宝贝特产里有钱可赚,辣椒里有黄金屋。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果断利落,如今千万资金在手,办起事来更加顺手。注册公司、招募人员、政府行文、乡镇谈判、建厂设点,一年时间便推出了一系列地方特产。

种瓜得豆。他的“九星实业”的主力产品“九星辣椒”属高档货,产量比其他品种辣椒低很多,辣味虽鲜香霸道,在市场上销售的价格也十分生猛咬手,非市民百姓所能接受。如此一来,利润自然十分有限。倒是回铁山后开发的酱味“张萝卜”,因为原料供应充足,味道美味可口,价格也低到村姑可用来做田头小吃。平地波澜,在市场上风头凌厉,供不应求,有成为“涪陵榨菜第二”的声势,成了他公司利润的主要来源。

铁山的旱地,早已不是什么宝贝。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汗珠子流满地垄,换来的往往是入不敷出的局面。水田的稻谷,因种收容易,稳定高产,尚有少量结余。旱地的玉米、红薯,种收繁琐,劳动强度极大,产量波动起伏难以掌握,成了农民眼中的鸡肋。外出打工的村民,水田转包他人尚可不用给钱或收取少量地租,旱地转包往往分文不取,还要倒贴承包费给承租人。分文不出承租旱地的留守青壮越来越少,老人妇女劳动负担自然越来越重,供求关系调节下,要找人承租,还得说好话讲关系才行。也有实在找不到他人承租的,只有让土地抛荒,这样政府便要追究,收回土地,打工回来后的农民便面临无地可种的尴尬局面。不回来自然不行,乡土情结之外,尚有户口管制、小孩入学限制等让人伤透脑筋的问题。呆在原籍活不下去,或者活得难受,但不回原籍小孩就要成为文盲,成为失学儿童,这样的痛苦转瞬便成恶果,为政者尚在盘算衡量,离乡打工者的子女已汇成千万边缘人群。

“我的公司,让这些地多少能赚些钱。”张星开心地说,有自豪,有得意。

“张哥,你这也算造福一方了。”

“哈哈,这话我爱听。就可惜你张哥不能做什么乡长、镇长,否则倒真想给咱们铁山造点什么福。”

“不当官也能造福啊,再说了,张哥你当个什么县长、市长又有什么不可以!别人做得,张哥你又如何做不得!”

顿了顿,我笑道:“依我看,美国总统也不是三头六臂。他要真有三头六臂,也做不了总统了,早被送动物园了。”

张星听罢大笑,说:“我,说得好!王腾可没你这口才,他说话做人都是一根筋,不晓得变通之道。”

我笑道:“张哥,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王腾那是‘君子不器’,不屑玩变通和灵活。”

张星大笑道:“我可真不知道,那我这样灵活的,岂不成了‘小人’。”

说到王腾,张星感叹道:“他是个好兄弟,我早说过他会成大事的。不过打拳这条路始终是……,唉,我当年劝他留在缅甸一起入股做生意,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打拳。”

我看着远处,沉默半响,说:“那是属于他的路,那条路上,也有一座山,山就在那里,自然是要爬的,爬不爬得上,那是不能打包票的,不过要他退缩,那是不可能的。”

张星听说我打算投资做生意,盛情邀我加盟入股。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一百万买两百万的股份,另外送我三成管理股,如此我就拥有公司五成的股份。还要我做总经理,他做董事长,让我全面负责日常事务。

我电话告诉王腾,他觉得很好,劝我接受下来。我也觉得很好,于是在张星提出邀请的第二天晚上,我答应了他。

2000年1月3日,新千年的第一个星期一,我重新开始了“上班”生活。

九星公司的管理还停留在乡镇水平。江湖豪客、生意老手张星的经营手段有其独到之处,不过全靠他的三板斧肯定不能做到全面周详。我没有找到一个合乎规范的商务合同和财务报表,这,全在我意料之中。

大秤分金、大手用银的江湖生意和锱铢必较、毫厘必争的市民生意要求完全不一样。江湖生意要紧的是谋略、眼光、气魄、果断这些先天素质。市民生意成败关键则在营销管理、成本控制、生产效率这些后天训练。又能做江湖生意,又能做市民生意的,那不成富豪都难。

我自此每日穿梭在辣椒园中、奋战于萝卜田里。早晨到公司看表签单。中午到基地和厂里检查生产。下午谈生意,生意都不甚大,或是订购三百元酱萝卜,或是订购一千块九星椒。这样的“小”生意利润菲薄,不过客户都是各地初次打交道的商家,一来二去,成了常客,那赚钱就象无数涓涓细流,也能汇聚成滔滔江河。

我给二叔寄去了几箱九星辣椒和酱萝卜,托他转交王腾一半。王腾收到后大呼美味过瘾,此后四年,每隔半年我便给他寄上几箱解馋。

几万里外的王腾,此刻正备战和“侧踢之王”尤金的比赛,那将是他实现拳王梦想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