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武大会 第二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682

许子河咂咂嘴,道:“十七,那天的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是的!你猜得没错,邢大哥在那天的前几日,从一个线人口中得知了辽人伏杀先生的诡计,大急之下,亲自带着杨二哥、老陈、阿春、老姜,还有十来位部众,马不停蹄地追赶咱们。万幸在那天的前一日,追上了咱们。邢大哥向先生陈述了形势。当时一干人等,便停了下来,共商渡劫之策。邢大哥自告奋勇,要做先生的替身,让先生迂回小道前行。先生自然不肯让邢大哥冒险,岂料邢大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韩十七登时忆起今晨“杨大哥”跪在自己面前,那一番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至今萦绕在耳,然而“语”是人非,慷慨激昂的“杨大哥”,突然变成了陌生的“杨二哥”,心中好生失落惆怅。

“邢大哥言道,他追随先生五年中,一直承蒙先生照顾有加,此时正是报答先生的大好时刻,定要先生给他这次机会。邢大哥说得情真意切,杨大哥、哥哥与我都倍受感染,纷纷求先生答应此事。先生无奈,便应承了下来,另吩咐哥哥和我随邢大哥同行。我和哥哥听了,真是喜出望外,要知去装作不识辽人的诡计,戏弄辽人,这是多么的好玩!不过邢大哥颇为犹豫,说咱们兄弟许久不曾与他相处,到时候又对着假先生,只怕露出马脚。你想想,咱们兄弟是什么人?怎肯就此罢休,急忙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砸锅。先生也说,他这一路下来身边一直跟着三人:杨大哥和咱们兄弟,如若假先生身边少了咱们俩人,恐怕辽人起疑。邢大哥听先生如此说,便不好执意了。这时杨二哥开玩笑说,倘若咱们兄弟能在那一整天之内,将邢大哥当作真先生,不露出任何破绽,他把自己的镔铁长枪锯断一截。十七,你知杨二哥为何如此说不?呵呵,关于这镔铁长枪,又有一段小插曲呢。”

许子河又咂咂嘴道:“你也知道了,杨二哥杨直是杨大哥的堂兄弟。杨门在杨大哥这一代中,以杨大哥为长,也以杨大哥最有能力。他的那些小弟小妹们,均以他为榜样。……”

许子江突然插嘴道:“子河,你怎么说得如此啰嗦?快到袁府了!”许子河正说得起劲,“啊”的一声晃过神来,道:“这么快?!”果然已遥见袁府的大门。许子江对韩十七道:“十七,那个小插曲其实很简单。杨家枪是一门长兵器,越长越难使,故此杨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的功夫高,便谁的长枪长。杨二哥虽然处处暗中效仿杨大哥,可能妒嫉心使然吧,却也不满杨大哥。他偷偷接长了自己的长枪,嘿嘿,他接便接吧,哪知他出格得很,竟比杨大哥的长枪,还长了一寸。此事后来成了公开之秘,只是兄弟们都不点破而已。那天杨二哥以此事为赌,我当时便想到:他这赌法,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的呢,他亲自说出此事,似乎已有悔心,正好借咱们兄弟成全他,为了杨大哥,咱们兄弟也不能有半分疏忽;坏的呢,便是忒也小瞧了咱们兄弟!咱们兄弟打出娘胎以来,可曾怕过谁来?我当下二话没说,便应了下来。”

韩十七心中大悟,难怪子江和子河哥哥那日与假“先生”相处,“先生”前“先生”后的,打笑怒骂,神色不似半点作伪。然而,杨二哥为何要赌整整一天呢?……

“哥哥!”只见许子河满脸的不满,似在怪哥哥抢去了他的话头,道:“吹牛也不脸红!什么‘当时便想到’?那好的一面,明明是咱们当日晚上想了大半夜才想出来的。”

许子江“啊也”地欢叫一声,仿佛没听到弟弟的说话,道:“到袁府了!”快步走向前去。许子河落在后面,兀自喃喃道:“今日没看到杨二哥的铁枪,也不知他锯掉一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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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名震武林的袁正相袁大侠,凭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他为人率直,锄强扶弱,侠肝义胆,就是脾气稍稍火爆了一些。武林中近二十年来,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着这么一句话:“黄山五正侠,道同相为谋”,袁大侠便是黄山派第二代弟子“道同相为谋”中的老三。他的磐石拳法刚猛绝伦,挡者披靡。当年名噪一时的“中原五怪”,嫌“黄山五正侠”犯了他们的“五”字之忌,带了武林同道若干,傲气十足地上黄山来除名,却被袁正相一拳,便打得五怪一齐吐血,反把自个儿的名号除了。自此,武林中人送他名号“磐石神拳”。后来,他们五师兄弟被遣下山四方行侠。袁正相来到中原之北,根基渐稳,建了一座“磐石庄”,近年来已隐为北方武林领袖。他的“磐石庄”座落在真定城外西北的一个山坡上。整个庄院以青石为基,雄伟非凡。

庄院左侧有一片广阔的山地,已然稍经人工修筑,便是上千人的军队列阵于此,亦会空旷有余。此时,山地上却显得有点挤了。放眼望去,到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嘈杂热闹。原来今日七月十五,北方武林演武会的第一天,群豪毕集,少说也有三、四千人。方才山地靠前边的高台上,主持宣布了盛会开始,现在正是各路英雄豪杰登台献技的时刻。群雄议论纷纷,均不想做林中出头鸟,却又时时眼瞟台上,只盼有人登台,大瞧好戏。

高台有八丈见方,东西两侧各有一架木制楼梯,台首摆着一列桌椅,端正坐着十一人。当中一人身披大红袈裟,白须白眉,神情老态龙钟,正是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弘真大师。弘真大师的到来,曾掀起台下不小的轰动,群雄心思不一:“妈呀!少林寺的老和尚大驾光临,这届演武会可热闹了。待会儿我得好好表现表现。”“此届演武会连少林寺高僧都来参与公证,只怕这次演武十杰的名声,要比往届更响。悔不该近一年来我没好好珍惜,由此坐失良机,可惜!可惜!”“这和尚糟老得很,只怕一拳都受之不起,竟是达摩堂首座?”“这就是达摩堂首座!啧啧啧,了不得。倘若他能收我为徒便好了。”……

“磐石神拳”袁正相坐在弘真大师的左边。他身后站着三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宝贝徒弟周若敦,另两个是一老一少两个家丁,那年少家丁生得甚是俊美,虽然站得恭敬,两颗眼珠却滴溜乱转,显得十分不安份。倘若韩十七在此见了,定会大吃一惊,欲看欲避;倘若小经在此见了,定会喜出望外,趋步向前。因为这年少家丁正是宋家二小姐宋飞雪女扮男装。她自不肯错过近前细看演武会打斗的好戏,一直央求袁叔叔带她上台。袁正相以前总以为自家女儿头痛难缠,这次贤侄女宋飞雪来了后,顿生小巫见大巫之概。为了养足精神掌控此次大会,半个时辰之后便答应了。但袁正相名震武林,总不能身边站着个娇贵的少女,便要她扮着倒茶递水的奴仆。不用想,宋飞雪身边的老家丁自然是何伯了。何伯端着茶水,做做样子,让小姐只管看戏。弘真大师右边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干瘦老头,下巴朝上翘得异常厉害,以致几根羊须打横支在半空中。他不仅不往下摸顺,右手作兰花指势,一个劲儿向上捋,神情端的十分倨傲。他正是北岳恒山掌门人“傲剑冲霄”向天冲。余下八位均是北方武林德高望重的老英雄。十一人的下首另有一人一桌,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那人正用右手捏笔,左手细挑笔头毫毛,象似一个记录的师爷。

高台上风处搭建了十数座大木棚,入座的均是名气较大的门派子弟。这些人自持身份,不与台前群雄一般嘈杂无礼,便是讨论时,也是两两捉对,悄声细语,显出高人一等的斯文气概。

良久无人登台,袁正相站了起来,高声道:“今日得蒙各路英雄赏脸降临,咱磐石庄至感光宠。第三届演武会已然开始,正是武林后进大展拳脚的大好时刻,各位少侠们如此推让,莫不是敝庄招呼甚好,想多盘桓几日?哈哈。”他高声说话,山地上人人听得清楚,近处却又不觉得震耳。弘真大师一直捻着佛珠默念禅经,此时白眉一轩,旋即又低下眉去。群雄听袁大侠说笑,登时哄笑起来。

这时,只听一大木棚中有人喝道:“江湖末学邓旬明先来献丑!”那木棚距高台两三丈远,邓旬明说话间凌空飞起,稳稳落到台上。袁正相喝赞道:“好!”缓缓坐了下去。

群雄听袁正相赞好,立时便有许多人懊悔起来,要知这会中藏龙卧虎,自己未必能捞到十杰的名头,第一个露面,反倒能得到各路英雄的赏识。

邓旬明二十二、三岁年纪,衣着光鲜,右手中握着一把长剑。他说是献丑,神情却全然没有献丑的模样,眉宇间隐含一丝傲意。他先朝公证席鞠了一躬。恒山掌门人向天冲破天荒平视过来,目含殷切,微笑点头。邓旬明转身对台下团团抱拳,高声道:“在下邓旬明,恒山派弟子,排行老九,江湖朋友们抬爱,给我起了个诨号,叫做‘岳顶松风’。”此言一出,台下便有数百人鼓掌叫好,想是这些人跟恒山派友好。邓旬明拱手笑道:“多谢诸位英雄捧场!敝派位于山西大同恒山之上,故名恒山派。山上苍松翠柏、庙观楼阁、奇花异草、怪石幽洞,美不胜收。有诗为赞:灵山瞻礼罢,登览意无穷。……”才说几句,便又有些人叫道:“邓少侠说得贵处如此美景,在下定要去好生游历一番。”“好一句‘灵山瞻礼罢,登览意无穷’,在下已禁不住心痒难耐,去了恒山,不会打搅贵派吧?”邓旬明晒然一笑,道:“敝派无时不候着江湖朋友大驾光临!敝派会客厅中,便有‘宾至如归’四字,待客驿里,便有‘设塌以待’四字。敝派自一百四十三年前,陆江鲫始祖登山开派以来,依仗着一套恒山剑法,稍占武林一席之地。惜在下资质驽钝,仅学得一些微末剑招,造次做了一个抛砖引玉之人,还望各位英雄待会儿手下留情!”演武会有一个规矩,登台参试者必要有一番说辞,以考其文。台上那位师爷便司此职,专事记录每位参试者的说辞。大会两三届下来,此规矩已然出了弊病,参试者往往事先便打好腹稿,再安排人手在台下大声附和,壮其声势。

邓旬明说罢,又朝台下团团抱拳一圈。台下喝彩声、叫骂声、起哄声、口哨声,又是一片热闹。邓旬明退到高台一角,等待其他九位参试者。如若高台上站满十人,台下便可有人上去挑战某人,胜则占据其位,如此循环下去。一人胜局之后,可歇息半个时辰,连胜两局或更多,可歇息一个时辰。此等安排,对于真正高手而言,已足够调神养息,故无不妥之处。

过了片刻,高台东南角边一阵骚动,接着又是一阵哄笑。其中一个粗犷的声音急促叫唤:“别推俺!别推俺!俺不上去。”话音未落,其人已被推到东侧木制楼梯上。周围近千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只见那人生得高大、皮肤黝黑,背后插着两柄大锤。他双脚踏在木梯板上,却扭腰朝下,拼命不肯上台,神色甚是焦惶,一双大手忙不迭地拨开前来推抵的诸多“黑”手,口中只是一个劲地叫:“别推俺!别推俺!”间中夹杂几句:“麻老大,你也推俺?!早些天儿你还在俺家吃饭呢。”“张瘤子,求你了!你的劲儿太大了!”“六师弟,你怎么也跟着瞎搅和?咱们东鲁派的功夫上不得台面的。”他急声嘶喊,音线都哑了,惹得周遭数百人哄笑不止。

那黝黑汉子又被推上几级楼梯,居高临下,猛然间发现四处目光都看着他,一时忘了推拨,傻傻地怔在那儿。片刻,他回过神来,自知此时下台大损本派颜面。犹豫半晌,不禁步履拖拉,心中发虚,硬着头皮慢腾腾地朝高台移去。

台下一个左额长着一颗大肉瘤的汉子大笑:“富猛子,你傻站在台上干啥?说话呀。吹吹你的东鲁派。”黝黑汉子脸上一红,台下名门大派多如牛毛,自己这虾辈走到台上,已然透了一身的虚汗,张瘤子要自己再来“吹吹东鲁派”?这岂非要自己以后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但既然站到了台上,不说话肯定是不行的。台下人山人海,黝黑汉子富猛子瞟了一眼,慌忙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双脚,咽咽喉咙,双手颤巍巍朝前一拱,颤声道:“在下……在下富春海,东鲁……东鲁派弟子。顾名思义,东鲁派在……在山东的东边。本派不大,名头不甚响亮,实无可说之处。再说,说了出来……真……真让大家笑话了。”广场上大部分人本为瞧着热闹而来,料不到盛会伊始,便出了一个可供逗乐的角,如何不兴高采烈,纷纷叫嚷:“上了台,便得介绍本派,此乃大会的规矩。”“不说不行!你东鲁派胆敢坏了大会的规矩么?!”“倘若阁下东鲁派实在无甚可说的,便讲讲贵派如何调教出阁下这等人才亦可。”“贵派有师姐师妹罢,不妨描绘一番她们的花容月貌。”……

富春海虽然心中紧张,但他脑子还不算太过糊涂,本来依稀记得前者邓旬明介绍本派时说到了山光景色,打算逼不得已,便也依葫芦画瓢,说说东鲁派的风光,孰料台下起哄叫嚷,越来越离谱,话中多含讥讽本派之意,不禁大是恼怒,然而自己身处高台之上,众目睽睽地,却又不敢发作。这一转念,原本的打算忘得干干净净。台下嘘声四起,富春海心中一急,脱口道:“如若各位英雄不介意,俺、俺便唱一首东鲁的歌谣……如、如何?”

此言一出,台下登时有人叫道:“唱歌谣也行,须得是黄调儿!”“阁下会扬州的十八摸吗?来一段。”……高台上十一位公证听得眉头直皱,袁正相有心制止,但想学武之人原本没什么学问,且桀骜不驯,终是压下了此念。富春海只想早早脱离这无尽的苦海,忙道:“好,好,俺给诸位唱一首情歌。”也不等台下回响,清清嗓子,用其独特的粗犷的声音唱了起来:“

东家那个姑娘哟,那呀那个美儿;

圆圆的脸蛋哟,小小的嘴儿;

大大的眼睛哟,细细的眉儿;

纤纤的腰儿哟,长长的腿儿;

哥哥好想困到你的被窝窝,跟呀跟你睡儿。

……”

听到这儿,台下有人忍不住笑喊:“老兄,你已把那姑娘睡了吗?”富春海止住歌声,分辨道:“这是歌谣,当……当不得真的。下边儿还有,诸位莫打岔,听俺继续唱下去。”他生怕台下一旦言语四起,就此没完没了,连忙接着唱道:“

东家那个姑娘哟,那呀那个美儿;

清早爬起床儿哟,去呀去挑水儿;

让俺半路撞见哟,喜叫一声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