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倾城之恋(七)
作者:波波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84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司马相如《长门赋》

“东方叔叔,你是说我的娘没有死?你快带我去见她,求求你,让我去见她。你快说啊,她现在在哪儿?”

“我只知道,你娘现在栖身在皇宫里,而且也许只是一缕魂魄。”

“那,你可不可以送我入宫,我要去找我娘?”

“你会弹曲吗?”

“会啊,会就可以入宫吗?”

……

汉长门宫。

我怀抱着古琴,随在东方朔的身后,走进了四壁草青青的长门宫,沿路一派凄清,不见花木葱荣,只见得一人高的荒草杂乱地生长着,漫延纠结,把一条好好的绿泥小径都淹没了。而失宠的大汉皇后陈阿娇就住在这个寂寞荒凉的地方。

行至正房门外,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太监为我们通传了进去,过了半盏茶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走出来,道:“娘娘今天不适,不想见客。”

东方朔笑道:“还请老人家再通传一遍,就说东方朔带来了娘娘想要的曲子。”老太监不耐烦地道:“什么想要不想要,人活到这个份上,还能想要什么?你也别说我怠慢,速速去吧。”说着,掩了门,将我们关在了门外。

“真是人情薄如纸,连这老奴都是如此。”东方朔摇头叹道,“小妍,想见娘娘,只好在这里先奏上一曲了。”

“好,”我寻了门旁的一块岩石,盘膝坐下,将古琴放在膝上,沉胸凝气,指尖挑拔,弹起了这首昨日才学会的《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这长门宫当真寂静,我的歌声象一缕幽怨的香气在空旷的空气中飘荡。乐曲也当真痴怨,引得四方的鸟儿飘飘飞来,盘旋不去。还记得在水月宫的时候,自恋的花神太后偶乐会让我为她弹曲,但词是极艳丽的,曲也是附庸风雅的,并没有这般的如泣如诉,哀婉缠绕,弹到极处,会另人泪洒双襟。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弹到此处,突闻“吱”的一声,紧闭的门开了,惊得盘旋的鸟四散飞去。一个青衫的小宫女跨门槛走了出来,向我和东方朔各施了一礼,道:“娘娘有请。”

……

零乱的发髻称着一张肿张憔悴的脸,阿娇娘娘展凤目望着我:“刚在是你在弹曲吗?”我点了点头。她苦笑道:“弹得好啊,难为你小小年纪也弹得出司马大学士的风格。可是,你懂这首词吗?懂得词中的苦和怨吗?”

东方朔接口道:“娘娘言重了,苦也许有得,这怨是何从说起啊。”

阿娇娘娘冷哼一声:“当然有怨,若无这痴怨,我又怎会落得这种地步。小姑娘,你再弹,我想听完。”

我应了,将古琴放在几上,续弹其后的曲子。阿娇娘娘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象是整个人都化在了曲子里,一曲终了,但见一行清泪从她的目中流出,她呆坐半晌,突然道:“听此曲,但觉心事已了,谢了。”

东方朔淡淡道:“娘娘不想皇上也听听这曲子吗?”阿娇哦了一声,整个人一动,道:“他,会听吗?”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娘娘不妨一试。这姑娘姓李名妍,自幼无父无母,随我长大,娘娘如不弃,就留她在宫中吧。”

阿娇点了点头道:“我这里冷清,还要她自已愿意才好。”

我愿意,当然愿意,在这里我可以感受到母亲的气息,我和我的母亲已近在咫尺,怎么会放弃这个与她相见的机会呢?

于是,我留在了长门宫。

……

咫尺天涯。

入宫数日,我就在这长门宫内,无数次地弹奏这首《长门赋》,好象我是一只为曲而生的魂魄,生存的意义就是为阿娇娘娘用心血和思念唤回一个绝决而去的男人。我的房间朝东的方向有一面窗子,每日的晨,午,晚,我都在坐在这窗子下,面朝东方,为阿娇娘娘弹唱三次这首冗长的乐曲。而她,在我弹曲的时候,就倚在窗前,向东南的方向,痴痴地望着。

东方叔叔告诉过我,她心爱的男人,也就是当朝的天子当年珍爱她如至宝,还建了一座金屋给她,可许是岁月流逝而爱驰,她心爱的人终于不能再忍受她的骄狂,于是金屋变做冷宫长门。究竟是谁之过错外人是讲不清也想不明的。我只是很可怜阿娇娘娘,所以除了她要求我弹的三个时刻,在每晚的子夜时分,我还要再弹唱一遍。据说,子夜的一天中最静的时辰,那么也是歌曲可以传得最远的时辰,愿那个男人,可以听到阿娇娘娘的呼唤。

一个晚上,是个很美的晚上,月象少女的眼,清澈地挂在蓝蓝的夜空中,空气中流动着新鲜的草香味。我坐在窗下,又一次弹起了《长门赋》。很好的夜晚,似也禁不起这曲子的幽怨,寂静无声。当弹到君曾不肯乎幸临时,我偶一抬头,突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在窗外不远处,在月光似动非动地飘着,顿时,一股冷气从我的发梢直透入骨髓。要不是自小在水月宫里长大,见惯了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一定会被吓破了胆,饶是如此,手指吓得一抖,两根琴弦应声而断。

“你真是不小心,琴断了,怎么弹曲?”那白影幽幽叹着,语中竟半是责怪,半是关怀。一种强烈的感觉突然在内心中升起,她,飘动在风中的这缕魂魄,莫不是我娘?“没得听了,我走了。”白影飘浮,荡开了。我急唤:“别走,我有话问你。”她充耳不闻,攸然远去。

不要,求你别走,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小妍的母亲,小妍,想着念着你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