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梦苦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90

病从喉咙开始,肿起来,硬起来,又热又疼。病从脊背开始,到腰、到双腿、到双臂、到全身,骨头和筋节自行断裂。血管、血液被烧热了,每一粒血细胞都生了一个针尖,在流窜之中刺疼神经和肌肉。病重胜良医,病人对自身痛苦的理解将比医生更真切。从生病一开始,喘息、说话、转动、呻吟,都由不得自己了,全受了病疼的摆布。病疼如恶魔,它把我按倒在床上,再用它的魔指敲着我、点着我、催着我、牵着我,向迷暗的境域里去漫步,要我听信它的邪说。

……释迦牟尼有个弟弟,名叫赛迦蓝。在哥哥苦苦修炼的时候,他却一腔热情投入在爱情里。爱情以悲剧结束,他心目中的女郎甘愿做妓女而将他无情地抛弃。她没有好下场,如来佛罚她来世托生为咖喱鱼,成了世人的盘中餐。赛迦蓝啊,你肯把失望的痛苦传诵后人吗?赛迦蓝脸色蜡黄,怀抱一柄宝剑,殇情之后,什么样的华贵装束也不能装束他,从身上掉落、断离。他盘膝坐在烈日底下,双目在酷热中变得发红,视点射在千里之外,死死盯着被晒成白光的天空,由于久睁不闭,他的眼色变为鲜血一样火热和赤红。无边的印度沙漠上涌起了热浪,他闭塞了咽喉与腔肠以杜绝食物,只从风雨雷电中吸取滋养,把肌肤变成火红色,好似体内燃烧着炭火。再往后来,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五花的头发像狮子一样披在后背与前胸,眼睛的瞳孔如黑夜中的香火头,皮肤如旧布一样松弛地包裹在骨骼上。他以此隔绝了人类,人类与他互不理会。

咖喱鱼修炼成精了,它化作赛迦蓝的模样,揣一口宝剑,穿一身褴褛破衣,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捧一个饭钵沿街乞讨。把污秽洒向众生,把肮脏留给大地,把臭味与毒病随风飘散。咖喱鱼精越来越多,城市有,乡村有,每条街口都有,它们配合垃圾堆,成为文明人类的一道肮脏的风景线。世人都厌恶,说:“赛迦蓝这么不知羞耻!”

唾骂声传到赛迦蓝耳朵里,他“噌”地抽出宝剑,大叫道:“谁敢诬蔑我!”愤步赶来,砍杀一个个伪装的赛迦蓝。他们不过是咖喱鱼装扮的,全吓得四散逃窜。赛迦蓝脚下生风,像一条鲨鱼,穿楼宇,过街亭,破罗门,把脏鬼们砍得碎尸满地。

咖喱鱼精们无处可逃,便哭嚎着回身来,举剑围拼,企图鱼死网破。怎奈真人真剑才厉害,赛迦蓝一顿猛烈的横劈竖砍,把它们一一劈成了尸条,倒毙于地下。赛迦蓝仍然难消心头之愤,狂怒地吼叫起来,口喷火焰,把脏鬼的尸条烧得灰丝不留。胸中的懊恼还是久久不消,直把紫黑色的身躯熬得通红,红得起火、放光,终于变成了灼灼燃烧的大火球,像个太阳似的,把澎湃的热浪翻腾起来。

这热浪烧得我不能安宁,折腾着翻身打滚,蹬乱了被子。

热血和精神在弯曲的身体内奔流冲撞,磨起了烈火,烧得我脸腮通红,烫人的嘴唇在气忿地哆嗦着。喝水,喝水,喝水流进了口中,从咽喉艰难地挤下去。

我赤条条地开门走到走廊上,跌跌踏踏地走。电灯亮亮的,说明是在晚上。忽然有人喊我:“你已经生病了,怎么还这样?”

我哈哈地笑着,口水流了出来:“居居小集,鹅足挂指!”

用头撞开厕所的门,那门早就从门框上断开了,一撞,便“呱嗒”一声巨响倒在地上。我又“哈哈”大笑起来,酸涩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安老师,安老师!”有人在叫我,“您看我这样画行吗?”很难得有个学生喊我老师,在我给他们做辅导时,心里特别不安。

那时我也是生病,衰弱的半晌才起床,更难为情当着学生的面吃饭,悄悄走到街面上。街面上冷冷清清,油条店里只有老板自己在张罗。买他的吃吧,我不言不语,接过油条掏了钱,想到口渴,才问:“你有稀饭吗?”

“唔,没有了,只有开水。”

“倒一碗来吧。”可我看到满是油污的碗时,忙说:“算了吧。”只好回去吃。

回去时却走错了路。正在迟疑,学生们喊道:“走这边来,还有半壶开水,请吃吧!”

低着头走到他们中间,倒了水来吃,嘴巴一张一合,“啪啪”地响。学生们都不好意思看我,装作没听见,权当我站的地方没有人,各自画各自的画……

无论如何我不愿,回忆这难受的往事,说什么也不愿再看见那些学生,真叫人头疼死了!

头涨得多大,里面灌了多少闷水,加了多少温度了?从头顶中央到腮和耳根上,疼到脖子上,疼到脊背和前胸,疼到每一块骨头和筋络,不时抽搐一阵子。我想起妈妈和姐姐打毛衣用的细长的针,想用它来扎一扎。从左右两侧,从手指掐住的头颅骨窍里直插进去,让我闷热的脑袋透透风、散散热气,漏一漏腐水……

屋里正是万籁俱寂,整个睡觉大楼都是万籁俱寂,并且漆黑。我怨恨为什么人们全部都离开了,为什么让我独自躺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楼里。欲要说话,嗓疼不忍,欲要发出声音,喉咙便竭力遏止,越想听见有谁还在,耳朵先聋了!为何这样遭迫啊?听听看看实在是无人,我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发出悲号哭叫的呼喊声。这喊声把人们惊醒了,他们从床上跳下来,有的从被窝里钻出来,乱嘈嘈地问:“安瑟!你怎么啦?”“安瑟,你快要死了吗?”

人们都还在,是我没有发现。我以为神经糜烂了,骨头正在糠酥,皮肤透明了,用手一擦,便擦掉一层薄薄的毛皮。

我以为病重得快要死了,就挣扎着出去,买回来一堆烤肉和一盒热水饺,痛痛快快吃个够。喉咙撑开了,把谁的白酒也喝下去,把他们的罐头也拆开吃掉了。吃饱了,喝够了,倒身在床上,继续昏昏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