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焦点
作者:*狻猊*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94

秋天的下午。

妈妈和我各提一个小柳筐去天地里摘绿豆。

斜斜的太阳把人的脸膛照得发红,人和豆秸都在地上投下很长的影子。土地是干干的,硬硬的,田野里是一片一片的黄色和绿色。在四周的地里,只有很少几个人在干活,看上去不紧张不劳累。而在远处,视平线快尽的地方,地面上升起一层淡红的气晕像一层薄薄的纱巾从地面尽头围了我们一个大圈,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那是什么?那是一种自然景象,等太阳落入地下之后,淡红色将会变成淡青色。

豆荚发出干脆的破裂声,蝗虫飞过时,翅膀吱吱嘎嘎地响。这儿的气氛安静而又平和,容易使人心宁而神离,忘我而返璞归真。

妈妈没有像我似的留意周围的环境,她只耐心地摘绿豆。在信佛信天的人们的传说中,为什么有一个完美优秀的观世音菩萨?在妈妈讲过的故事里,观音就是一支蜡烛。而在我的象征中,蜡烛就等于母亲。想来,世上人都为母亲而幸福,在母亲面前,什么心里话都想说出来。

我忍不住,说:“妈妈,要是每个人,所有的人,都这样祥和平静地过日子,这样自由自在,我们也就放了心了。”

“放心?”妈妈听了不在意,“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什么也放心不下,我们并没有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总是被外面的事干扰着,对外面的事牵肠挂肚,要是外面没事了,这里才算是真真的好了。”

妈妈停了停,她对我这种无边无际的说话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了,即如此说,便反问我:“你还有什么外面的事?没有人跟你联络,你也不跟别人交往,大事小事从不过问,一门心思地画画看书,都这么清闲了,你还牵挂什么?”

是啊,我住在家里一年多的日子里,与外世隔绝了,除了吃穿睡觉,除了读书绘画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作为了,就那么几家稀零零的邻居,我也不曾登门造访,这儿的环境允许我这样。我们常常感叹起来,称赞这里真是一个朴素自然的世外桃源。

“可是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妈妈,咱这小地方才有多大?现在是挺悠闲的,可这不是咱们要争取的,要说争取的话,随便一些事情,柴米油盐的一些事情,衣食住行,不用出去了吗?……咳!这远远不是我们最希望的生活。”

“那么你说,怎样才是最希望的生活?怎么样才最好?”

“最好,妈妈,那得算原始人的生活了,最朴素、最纯洁、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一点儿也没有,那是人类度过的惟一的一段好日子。”

“原始人是怎么过的呢?”

“嗯……最近我在看一部画册,《万年天堂》,是原始人的绘画集岌。原来的时候,这些画我是一点也看不懂的,直到我把自己的绘画一点一点练到现在,才一点一点看懂了这些画,现在我知道了,最真的绘画就是最简单,一笔画出一个世界。这些原始画册中,画出了原始人那种自由任天的美好生活,那时侯,人们吃食草根和树皮,野菜瓜果,也吃食走兽、鱼虾、喝着山里地里的流水,人们居住在山坡上、草堆里、树丛中或山顶洞里,野兽来了,狼虫虎豹来了,大家冲出去围攻和搏杀,暴风骤雨来了,疾病灾害来了,人们忍受和躲避,那是原始原生的天然时代,没有虚伪、欺骗、没有金钱、腐败,人人之间只有同生死共命运,而没有阶级差别、没有管辖和压制。原始人体力强壮而没有智力,所以只有健康而没有愁闷,活十年是一生,活一百年也是一生,人们没有贪欲,净把命运交与苍天,自己只独享有世间的潇洒、坦荡、自然和痛快……对了,就是我开始说的话,原始人过着人类历史上最美好的生活,那就叫天堂时代,妈妈,你不信的话,我去拿出原始人的画册来,仔细指给你看。”

“既然这么好的生活,怎么没有了呢?”

“谁知道怎么没有了呢?不是树倒猢狲散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原始人能以过着天堂一样的美好生活,源自一种亲和力,一种原始人性的亲和力……后来说是上帝被人类的生活感动了,假想着——如果给人的脑子里装入智慧,会不会过得更好?孰不知人类只是上帝的产物,而不是上帝,一但脑子里装入了智慧,立刻发动起来,如同没有司机的跑车一样往前方跑去,让上帝失去了对人类的遥控……对于上帝来说,如若这不是一个绝妙的试偿,便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自那以后,人们放弃了本性中的亲和力,开始追求精神和物质,从此就走向了分离和失散,东奔西跑,四海为家,多少个万年之后,到了现在,原始人已经不是原始人了,模样体型变化了千差万别,谁也不认识谁了,有了种族分割,还有了国家疆界,智慧取代了体力,人的身体便虚弱了,疾病多了,忧愁痛苦也就多了,看看吧,物质财富像摩天大厦一样铺遍了全球,全球已经是人山人海,可是你看看,这有什么好处?那些争夺啊,阴谋啊,人类社会的那些事啊,一天也不得安宁!亲和力快要濒临绝迹,而人们的隔阂和陌生则与日俱增,贪欲无边,苦海无边,你看看人类的生活是不是越来越困难了?”

“这怎么说呢?……不过,人们总是有办法的,那么多的政府和国家,不都是在努力解决问题吗?”

“哼!解决!解决!要是解决能管用的话,早也就好了,恐怕是没完没了地解决下去,问题也永远没完没了地坏了下去!”

“说的也倒是……你说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该是把撒下的大赌收起来呀,把失散的亲和力重新找回来,把疏远了的人类重新统一起来,全球人类合为一家,好不好?让上帝看看,让上帝也羞愧,看看就算没有了他的遥控,人类也同样过的更好,更天堂!怎么样呢?”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自从原始人失散了之后,就有许许多多的伟大人物,试图把握人类飞奔的方向盘……比喻说,上帝在跑车里装上一个司机?这个司机有多大的能耐,他是不是误会了上帝的旨意?这就让我们看见了,人类出现了亚历山大、秦始皇、成吉思汗、拿破仑、华盛顿、希特勒这些人,看看,他们驾驶人类跑到哪里去了?”

“希特勒?你怎么又说到了希特勒?”

“怎么不可以说?这个人就是为了把人类统一起来的,才发动了世界大战,但他屠杀了千百万人,结果又失败了,所以被称做恶魔。把全球统一起来,这是一个好设想,但是他思路不对,力量不足,又一错再错,又彻底失败,所以就显得罪大恶极。唉!其实反过来讲,如果他把事情做成功了,别说世界大战,就是星球大战,就是再死亡几千万人,几亿人,又算得了什么?那些人既然死了,那就死了吧,即使不杀,人人早晚都要死的,人类历史上不是死过几百、几千亿了吗?生活反而越过越糟糕,可是竟然没有人发现历史是多么罪恶,再这样历史下去,等到后来全部人类都末日来临了,反倒高兴了。”

“好啦,别胡说了,这么大的事,想是没有谁能做得来的,是没有办法了。”

“当然没有办法……当然也有办法!因为人性啊!有一个关键的词——人性!是丑陋、弊端的人性阻挠了事情的好转,要是能把人性修改一下,改一改,把人类的本性改一改,改变到一个好处,那么,事情办起来就不那么难了……也就能好了!”

“哟!我的好孩子,你觉得人性还能改一改?怎么改?画画吗?”

“画画?对!就是画画呀!……唉!我除了画画之外还能干什么?妈妈您看,这样才最好,画着画着,全球人都过上好日子了,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嗯,真是好,好极了,真不错。”

妈妈笑起来,她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权当又是一通无聊。

到这时候,我们已经摘下了很多的绿豆,合在一个筐里,都满满的了。妈妈说:“你把这一筐先提回去。”

我提起筐来往回走,刚才的话题随之丢失,没什么注意。一边走,一边继续联想,打量着黄昏薄暮的景色,想起了李清照女士写下的《醉化阴》,忍不住唱起来: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久居在家,困守孤独,平淡无事,近似于藏匿隐居的我,寻思些光怪陆离的道理来攀扯,是因为我的内心多么焦躁和不安!在不闻世事,悠闲消磨时光的表相背后,我是多么渴望突破囹圄,到大世界里去翻云覆雨,尽情崩放生命的热量和光辉!

……然而现实生活把我困住了,我必须而且只有,呆在家里度过这样一段低谷境界的日子。我没有办法,只有忍受。当我抬头看看头顶上那片蓝天的时候,那片蓝天死静死静的,分文不动。我在草地边缘散步的时候,充满怀疑地审视着面前的草地,希望它汹涌起来,咆哮起来,但是草地是半点也不会变动的,死静死静的一片!一颗火热躁动的心脏被死静悄悄包围着,默默地忍受。

当一个人的忍受到达极限,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怎么办?——忍受,继续忍受下去!这就是我怎样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度日,过着日出而起日没而寐的这种世界上最无聊的生活。

焦点——

我有一个火镜,在阳光明朗的时候,我用它来照射各种各样的昆虫玩。火镜把太阳光聚成一个强亮的焦点,灼热的光斑温度有多高我不知道,当光斑照在一张纸上的时候,不出三秒钟,它就“呼”地燃烧起来了,我就用这光斑来袭击各种各样的昆虫。

说心里话,当我用这光斑烧死一只蚂蚁的时候,内心也微微不忍,更何况看着一些活跃的大昆虫在炙热的烧烤下挣扎着痛苦地死去。但是我并不因为这种不忍心而停止这样的玩耍,而是越来越善于巧妙地袭杀它们了。蜈蚣、蚰蜒、蜘蛛虽然跑得快,但是逃不掉,后来会飞的苍蝇、蝴蝶、螳螂……也逃不掉了,它们来不及起飞就被我烤晕了,再慢慢地烧死。再后来,则开始追杀蝗虫、蜥蜴、青蛙,看它们被活活地烧死,“啪”地一声爆破了,冒起一股小烟,放出又焦又香的气味。在夏天里,我记不清一共烤死了多少种多少只各式各样的昆虫小豸。真不敢说那炙热毒辣的焦点光斑,是不是正好代表了我的难耐的寂寞与酷热的心情。

如果说,把杀人、放火、荼毒生灵作为评价最恶的标准,那么,我这个人,在恶的这一面究竟有多少?如果我做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从体内根除了所有任何一丝儿凶恶,杜绝了恶一面,那将会怎样?如果我做不到至恶或至善,只能做在善恶之间的话,这活的一生又有什么用处?

晚上,在梦中,我独自一个人做着游戏。另一个我站在旁边,对我指手划脚:“穿上你那双红鞋带的黑球鞋,把头往前低,再低,低到脚面上,好,往前拱一下……对了,就是这个动作,往前滚动,再来一个……噢!再来一个……记住了,你这叫做孤独游戏,喂!你为什么不做向后滚动的动作?”

有时侯,却直到半夜仍是睡不着,于是走到园子里站着,或者慢慢地踱步。夜里静栖栖,黑漆漆。我幻想在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喊我的名字“贝安瑟”,也好驱散一下难耐的孤寂。但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半夜里黑漆漆的园子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与所有认识我的外人都断绝了联系,谁也不知道我住在家里。尽管我不害怕,不害怕传来一声阴森森恐怖怖的叫声,它也绝对不会叫我的。

但是,当我困意袭上来,准备转身回屋睡觉的时候,园子那边,就在十米之外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叫:

“贝安瑟!”

清晰而又清晰,的的确确传来这样一声叫!我惊惧地站住了,向那边望去,夜光稀稀,我看见了一个人,站在园子边,树林一旁,来回走了几步,就再也看不见了,叫声也再没有传来。我认识那个人,他不是别人,是我自己!他的体型,衣服和姿态与我绝对一致,摸样也依稀可见,嗓音也是非我莫属,完全又一个贝安瑟!即使他没有走过来,没有再叫一声,我也绝对确认了,那人就是我自己!

我确信无疑,这个立身在园子边上叫唤我的贝安瑟,还有当初与“银色服务”的恶人搏斗时,从头颅中冲出来的红军战士贝安瑟,都不是虚幻,都是一样的真实,只是我无法领受此事,就像误入歧途丢失了所有的同学一样,令我无法理解。但我永远也忘不掉了,他,他们,真的对我发生了。

唉!但愿离家而去的光辉时刻如约而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