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无限，冷月无声。陆承景调息完毕，神清气爽，偏头看伏着自己大腿酣睡的小乞儿，哀怜之意油然而起，这付弱小肩膀过早挑起两个人的口粮，他不想评判小乞儿的义父如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至少小乞儿在提到他义父的语气是幸福的，这已经足够。

他轻轻理顺小乞儿杂乱枯黄的头发，伸手一抓，企图抓住月光，可惜失败了，生活会这样，梦想会这样吗？他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醒来，小乞儿的义父没有回来。

小乞儿团团转，焦躁道：“不会呀，义父从来都是准时回来的。”盯着今天早上刚刚乞讨回来的几个半黑不白的馒头和半碗残汤，陆承景道：“你这么担心，我们过去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小乞儿露出天真的笑脸，道：“还是叔叔聪明。”

关心则乱，陆承景笑笑，牵起小乞儿稚嫩小手，往苏城走去。

苏城，繁华依旧。城北，通判府，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官巷中，府第恢弘，朱门青墙，门口两个大石狮子，威武雄壮。小乞儿显然已经轻车熟路，拐过一条幽暗的甬道，遥遥指着对面大石狮子道：“你看，通判府。”

街面开阔，府第鳞次栉比，陆承景心忖，与京城开封相比，这苏城的官家聚居地毫不逊色，细看竟夹杂一些商贾大户，南方商业发达至斯。

正想着，小乞儿一蹦三跳，道：“叔叔，叔叔，我义父。”

左首石狮座下果然伏坐着一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老乞，双手撑着一破损竹竿打盹。小乞儿一个跳步跑出甬巷，陆承景一把拽回。通判府朱门哐铛一声，一顶绿旎轿子出来，在门口候着，接着出来四个身材魁梧的持刀府丁，最后一个身穿官袍油光满面的胖子，站在门口逡巡一阵，方才走下台阶。

老乞打盹的双目精光暴射，双手一拂，竹竿里赫然藏着一把细长利刃，老迈的身躯弹子一样射出。胖子正猫腰钻进轿子，后心一寒，直透胸口，缓缓转过身，惊讶地盯着老者，半晌说不出话。

府丁方才惊觉，发一声喊，将老乞劈倒在地。早有门院一路大呼小叫，跑进府第通报老爷被刺的消息。

胖子一步一步走近老者，缓缓伸出手指，盯着老者花白乱发覆盖的脸。随身府丁蹲下身，将乱发拂开，胖子赫然道：“是你……”

老乞蓬头垢面，一脸病容，沧桑双目浑浊有泪，哑声道：“对，想不到十年，整整十年，我到底来找你。”

胖子长息一声，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府丁慌忙扶住，被胖子推开。胖子缓缓倚着轿子坐下，瞪着老乞，凄然道：“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天？”

老乞喘着气，脸色苍白，他的一条右臂已经齐肩卸下，粘连着一层皮，成了死色，血已凝住，或许他身上本就没有血，有的只是仇恨。

“为什么不等我一天！”胖子突然怒吼，牵动伤口，血汩汩涌出。

老乞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仰面看天，悠悠道：“十年了，十年了，还不够，难道非要我们老死墓中，再算这笔账？”喘息一阵，续道：“这辈子的恩怨，我不能带到下辈子。”

胖子失血甚多，原本红润的油脸渐渐成了灰白。

这时大门一声哐铛，一群人影涌出，当先一中年妇人风姿绰约，见状大惊，一声惊呼，扑到胖子身上：“老爷，老爷，你到底怎么了，老爷！”

胖子本来略有好转，喘息过来，被妇人一折腾，一口气上不来，眼睛翻白，晕了过去。

妇人大惊，这才发现老爷胸口还插着一柄利刃，恶狠狠转头，盯着躺在一边的老乞，冷冷道：“是你伤了老爷？！”

老乞默然不语。

妇人从府丁腰间抽出长刀，几步奔过，刀刃抵着老乞胸口，冷道：“我，杀了你！”

老乞睁开浑浊老眼，凄然道：“琳琅，你真杀我？”

妇人一震，长刀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惊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伤老爷。他可是你同年，同科进士，为什么？”

老乞缓缓闭上眼睛，道：“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妇人蹲坐在地，搂住胖子，轻轻替他擦拭血迹，淡淡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下得了这个狠手。”

两个男人爱上同一个女人，是女人的幸福，也是男人的悲哀。如果两个男人都不放弃，那么，女人的幸福也会成为悲哀，悲剧的产生不过如此。

老乞本该仕途中人，一怒之下，堕落至此。他守侯着通判府整整十年，丈量着通判老爷的每一步，距离、方位，出门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随行府丁的方位、性格，计算着从府门到轿子的时间，自己从石狮座下跃起刺到轿子的时间。一个文弱书生于是拿起剑，为了这一剑，他整整练了十年。

通判老爷说，给十年时间，如果十年之内，他们的女人有任何不幸福，他可以随时来要他的命。如果幸福，希望十年之后不要再来纠缠。他等不了，因为嫉妒，因为愤怒，因为无助，也因为他的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老乞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十年，他喝了太多的酒，装进了太多忧愁。他看不到女人的幸福，因为女人一直在深墙高瓦中，今天他看到了，女人是幸福的。

他输了，十年，他至少应该进去看她一次。他输了，因为他没有勇气。

胖子动了一下手指，妇人高兴地抹去眼泪，怔怔盯着胖子死灰的脸色，哀怜道：“老爷，您醒了。”

胖子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失败了。他艰难地偏过头，对旁边府丁挤挤嘴，终于没把话说出来。

府丁埋下身子，侧耳倾听，终于听清五个字：“不要为难他。”

妇人一声咋呼，埋头痛哭，胖子已经气绝，安详、不解、遗憾，是的，这辈子的恩怨不能带到下辈子，人生已经够不幸，不能做了鬼，也要继续痛苦。

老乞轻轻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因为他看到妇人提着那把刀缓步来到自己跟前，木立，脚步声又轻轻离去，然后听到周围人的惊呼，有小孩的惨叫：“娘！娘！”

一阵忙乱。通判府门口又安静下来，他觉得整个世界已经塌陷，自己在沉沦，寂静无声，是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他看到了意气风发的自己，看到了那个胖乎乎憨态可掬的同年，看到了那个巧笑盼兮的女人。

“义父！义父！”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张油污满面的小脸，和一个高瘦的年轻人。

他笑笑，伸出枯瘦的老手轻抚小脸，惨然道：“诺儿，义父要走了，以后你自己要懂得照顾自己。”

小乞儿轻轻抹去老乞眼角的清泪，道：“义父去哪儿，诺儿去哪儿。”

老乞默然，良久，转向陆承景，陆承景慌忙蹲下身，才发觉老乞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只是衰老得很快。老乞把小乞儿的小手交到陆承景手上，笑道：“年轻人，诺儿交给你啦，他很乖，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陆承景点点头。

残阳如血，将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拖得长长的，江淮官道，两人踽踽而行。大影子问小影子：“诺儿，你义父姓什么？”小影子摇摇头。大影子思忖道：“言诺言诺，给你取个姓，就叫颜诺吧。”小影子拍着小手道：“好啊好啊，大丈夫安身立命，以后跟叔叔行侠仗义。”

六月初三，苏城通判田文礼遇刺身亡，资助南方谋逆商贾名单不翼而飞，调查中途而废，不了了之-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