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下)
作者:往往醉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412

站在兴华玻璃器皿厂的门前,我木然看着面前的一切,一双手却不停的微微发抖,用尽全部的力量才克制住了想要大笑一场的冲动。

这里是C市北郊的一片旧城区,因为各种原因尚未开发。遗留下来的几乎都是六、七十年代那种老式平顶瓦房,远远看过去黑呼呼一片。还没走近就听到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声音传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工原料的味道。街道两边的砖墙上画满了小孩的涂鸦,整个墙面被染得五颜六色;脚下的水泥路面因为年久失修,到处都是深深的裂痕,看上去就像是乌龟的壳一般,有的地方干脆整个陷了下去,成为一个二三十公分深的大坑。几个中年妇女正在自家门口的水槽前洗衣服淘米,看见陌生人经过就好奇的打量两眼,随即又转过头和别人闲话家常。

为了避免被跟踪,我特地让司机在周围多兜了两个圈子,让相繇看清有没有人在后面。然后在很远的地方下车,打算用脚就这么走过去。一路上多亏了相繇那甜美可人的外表,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很热心的替我们指路,所以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兴华厂的大门位于一条陈旧的小巷中,两扇加起来足有四米宽的铁门上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此时铁门紧闭,只留下上边的一道小门供人出入;铁门上方嵌着的应该是“兴华玻璃器皿厂”七个烫金大字,可现在不但上面的金箔脱落,露出里面黑色的铁胚,连玻璃的璃字都看不见了;大门旁边还挂了个两米多长的招牌,不过顶上用来固定的两颗钉子掉了一颗,风一吹就嘎吱嘎吱的直摇晃。

“主人,这里比你住的房子还要破!”看到我在原地发呆,相繇从后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着,“看来大禹一定被珍姐骗过。”

“肤浅!”我惊醒过来,回头小声斥责她,“这叫中隐隐于市。你看看,不管什么人看到这样的情况,都不可能想到大禹会躲在里面,高,实在是高。”

“那我们回去把珍姐的房子也弄烂一点,这样就没人知道九尾狐躲在那里,我和姐姐也可以一起出来玩了。”相繇兴奋的向我提出建议。

“愚蠢!”我敲敲她的头,“你知不知道那几只妖怪都是雄性?”

“那又怎么样?”相繇揉着被敲的地方,嘟起了嘴。

“有你珍姐住在那里,凡是雄性动物都会退居三舍,怎么可能有人敢去那里找九尾狐。这叫大隐隐于朝,更加高明……”

“什么叫退居三舍?”

“居就是住的意思,三舍就是旅舍、宿舍、茅舍,这句话的意思不管是男人、男神还是男妖怪,凡是碰到你珍姐,就会被骗得一穷二白,钱没了,房子也没了。好一点的去住宾馆,差一点的住宿舍,最惨的就只能睡公共厕所了,可怜啊!”

“那珍姐岂不是和盘古一样厉害?”

“盘古也是公的,所以还是你珍姐要高那么一点点……”

不再和相繇纠缠下去,我整了整衣服,向大门那边走过去,相繇似懂非懂的跟在后面,嘴里咬着手指,还在想着我说的话的意思。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了,工厂还没下班,四周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在小门内旁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了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张报纸翻来覆去的看,他脚边的地上还放着一个很大的保温杯。看到我们走进来,他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挡到我们面前:“这里是工厂区,不准外人进来,你们快点出去。”

“大叔,我们是夏羽的朋友,有些急事要找他。”我陪着笑向他解释,夏羽是胡娇告诉我大禹在这里的名字。

“夏羽?他还在上班,你们等下班了再来吧。”保安还是很负责的,一点都不为我笑脸所动。我眼见不能过关,立刻对身边的相繇使了个眼色。

“叔叔,我们真的有急事,你帮帮我们好不好?”寡妇珍的教导果然有用,相繇的外表加上从她那里学来的撒娇功夫,三言两语就把保安迷得晕头转向,不止放我们进去,还差点要为我们摆上几桌接风宴。

“快点走啦。”相柳抓住正在与保安讨论能不能将宴席折现这个问题的我,头也不回的向工厂车间走去。

***

这间厂的面积不算大,只有三个车间和一个堆放货物的仓库,几间大房子围成一圈,中间夹了个两千平米左右的空地。地面上全是灰尘,角落里还放着十几个装着东西的大麻袋。周围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各种机器开动的声音和蒸汽喷出的声音让人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

找个人问清大禹工作的车间,我带着相繇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的呼吸为之一窒。今天的天气本来就比较热,可和车间里的温度比起来简直像是寒冬腊月一般。我在里面不到一分钟,汗水就滚滚而下,将前胸后背的衣服全部打湿了,旁边的相繇眉头早就皱了起来,看样子也不好受。

定了定神,我急忙叫相繇到外边去等我,自己则高一脚浅一脚的向锅炉那边靠进,一面走一面不停的擦汗。心下也恍然大悟,这样的工作条件,果然只有大神才能做得下来。

走了没多远,我就看见了正和其他两个工人在锅炉边加炭的大禹。他穿着一身蓝色的麻布工作服,不过已经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头上也全是汗珠,在锅炉口里的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袖子挽到了肘部,双手握着一把铁铲,不停的将身边堆着的煤铲到锅炉里,不过他的神情却很悠闲自在,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个工作。

越接近锅炉的地方就越热,我努力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再也走不过去,只好站在离锅炉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放开嗓门大喊:“夏老兄,我有事找你!”

听到我的叫声,大禹朝这边看了一眼,发现是我以后,他明显吃了一惊,马上向左右看了看,似乎就想跑。不过周围的工人都全盯着他,大禹犹豫了一下,对旁边的人说了两句话,把铲子交出去,就向我这边走过来。

“先出去再说,你在外面等等,我去换件衣服再出来。”他也摸出张毛巾擦着脸。

“你别想跑啊,否则我就在这里到处宣传,说相繇是你私生女儿,还一出生就被你扔在厕所里,自己带了钱和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私奔。”我一边擦汗一边警告他。

“我没你那么阴险……”

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大禹果然换了件干净衣服出来了,不过他又没有扣上胸口的扣子。

“大禹老兄,你能不能不要把胸毛露出来,这样子会让我自卑啊……”

“都说了我不是大禹,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他脸上有了点怒容,“还有,如果自卑就去做增高手术,而不要去嫉妒其他人。”

“好吧。”我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我会注意的,饭岛兄!”

“为什么叫我饭岛兄?”

“不喜欢吗?”我诧异的看着她,“没关系,黑木、白石、小泽、麻生、小百合……你喜欢哪一个?”

“怎么全是日本名字?”

“全都不喜欢?可叫你饭桶兄我会有点不好意思……”

“我再能吃也不如你家里那两条!”大禹冲我叫起来。

“小声点。”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其中的一条就站在你背后。”

“主人!”相繇扑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腰大哭起来,“他这么说我,人家好难过……”

“对不起啊!我也是无心的。”大禹尴尬的冲她点点头,“最多今天我请你吃饭好了。”

“我们要吃乌江鱼!大份!”我和相繇一起冲他叫,相繇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

“……我只是个烧锅炉的。”

***

“服务员,再来两份鸭肠、两份毛肚、四份牛肉!”相繇咬着鱼头含糊不清的冲后面大叫,手上还不停的在锅里捞着食物,嘴边全是红色的油迹,她连擦都不擦一下。

我将手里的啤酒一口灌下,掏出面纸擦擦嘴,心满意足的望向正在翻看钱包的大禹,又为他倒上一杯酒:“好了,吃饱喝足,现在可以谈谈正事了。”

“你们吃掉了我半个月工资,现在才开始谈正事?那等正事谈完我岂不是要去讨饭?”大禹把钱包放回兜里,木然看着正抱着鱼头大啃的相繇,“大哥,你好歹算个白领,用不着来压榨我们这样的贫苦大众吧!”

“什么话?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现在都没解决掉。只是吃一顿远远补偿不了我受到的伤害。”我又拿出根牙签剔着牙。

“喂,太章的事你家里那两……个也有份的,再说我出的力也不小。”大禹闷闷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再次把酒给他添上。

“不是太章的问题。”我放下酒瓶,“现在因为大禹的消息传出去,引来了一大堆妖魔鬼怪,弄得人烦不胜烦,你说该怎么办?”

“消息又不是我泄露出去的,我只是在电话中和伯益提了两句。你去找他算帐,反正他有钱。”大禹又喝下一杯,他看起来好象有心事。

“那大禹的老婆也杀来了,又该怎么解决?”

“涂娇?”大禹愕然抬头,“她还在找大禹?”

“不止她一个。还有一个九尾狐,现在被人打伤了,睡在我老板家里起不来。你的下落就是她告诉我的。”我口里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九尾狐?”让我奇怪的是,大禹的表情很奇怪,好象真的不清楚九尾狐是谁,嘴里却在自言自语,“我以前好象见过一只九尾狐,应该是在涂山的时候(注2)。”他似乎想起了些东西,一把抓住我的手,“难道是……”

“是什么?”我将身子凑过去一点,趁机追问着。

可大禹突然又变得兴味索然,端起杯子接着喝起了酒:“是什么都好,又不关我的事。”

“你有种!”我悻悻的暗骂了一句,将身子缩了回来,“不管你是不是大禹,可你总和这些事脱不了关系,总之,你要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再说话,开始一杯接一杯的不停喝酒,很快十来瓶啤酒就落了肚。不过他的酒量也不是太好,口齿已经开始不清不楚,眼神也变得恍恍惚惚,显然已经醉了大半。

我盯了他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就算你不是大禹好了,可你的力量总是和大禹一样强吧。既然那么厉害,他做到的事你也应该可以做到。这件事还是需要你来解决。”

“厉害?”他趴到桌上痴痴呆呆的笑起来,“大禹很厉害吗?他做了什么事这么了不起?说来听听。”

“大禹当然很厉害了。”正在嚼牛肉的相繇也过来插嘴,“你治住了大水,降伏了那么多妖怪,还划定了九州。为人又大公无私,一心为民。虽然我们姐妹当时是你的敌人,但同样很佩服你。”

“大公无私?一心为民?”大禹重复的念了两次这句话,人却越笑越厉害,身子抖得连手上的酒瓶都抓不稳,“我告诉你们,那个大禹,他其实是个可怜虫!”

相繇张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我立刻捂住她的嘴,冲她缓缓摇头。相繇明白过来,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不再说话了。我转头看着还在傻笑的大禹,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还有隐情?”

“隐情?哪有什么隐情。”大禹手猛的向旁边一挥,差点把啤酒瓶给扔了出去,吓得我在旁边出了身冷汗,可他却恍若不觉,看来人已经完全醉了,嘴里开始不停念叨,“大禹这辈子做得最失败的事情,就是根本没有隐情这会事。”

“这话怎么说?”我点上一支烟,翘起了二郎腿。

“你知不知道大禹的名字本来只叫禹,只是因为他治水有功,别人才叫他大禹。”他打了个酒嗝,又灌了口酒。

“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不对?”我觉得有点奇怪。

“好事?对,这是好事。”他又一挥手,“所以后来他登了帝位。你知不知道那时的人称呼为帝的人是怎么说的?尧,叫帝尧;舜,叫帝舜;可轮到禹了,他们还叫大禹,这代表什么你明不明白?”

不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的说下去:“这代表对他们来说,大禹治水的功绩远远比他的其他任何事都要重要。现在也一样,别人一说大禹,接下来就是治水两个字。大禹这个名字跟治水根本就是同义词。”

“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大禹斜眼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大禹为什么要治水?”

“因为他想拯救老百姓啊!”

“屁话!”大禹突然大喝一声,幸亏周围没什么人,我对服务员挥挥手,示意没事,服务员又出去了。大禹却一直没有留意,还是趴在桌上说得口沫横飞:“天上要发大水关我什么事?老百姓死不死又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治水?”他已经忘记自己一直否认自己是大禹,开始自称“我”了。

“你知不知道大禹的身世?对了,我曾经对你说过。”他伸手拍拍我的肩,“我老爸叫做鲧,他自己就是为了治水死掉的,可他又不甘心,用所有的元气把我孕育出来,让我接着治水。他生我不是因为想要个儿子,而是因为想要一个治水的人,明白了吗?不是我出生后想要去治水,而是我根本就是为了治水才被生出来。我不可以选,从我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的路就已经注定了。”

“我那个混帐曾祖父曾经跑来找我,问我想不想报仇,想不想做神,想不想不去治水?我想啊,我当然想!可是我不可以想,我唯一可以想的事情,就是怎么去治水,我一生都只为了这个目的活着。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私事,因为这样会让我分心;我也不可以去全力喜欢一个人,甚至不可以去恨伤害我的人,因为这同样会让我无法专心治水。我几乎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我所做的一切,统统是为了治水。这样的日子,你来试试!”

我无言的望着他,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大禹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苦涩:“曾经有段时间,我治水时总有个姑娘来为我送饭,她长得很漂亮,我们都很喜欢她,那是我唯一过得开心的一段日子。但是到了涂山后,她就不再出现了。我很心急,又不敢去找她,正觉得没办法的时候,有只九尾狐跑来,把我领到了涂娇的家里。我偷偷看见涂娇的样子,以为她就是那个女孩,把心一横就提了亲……这是我唯一替自己做过的事,可我很快就发现,原来我认错了人,你说好不好笑?”

“再后来,我认了命。治水就治水好了,好不容易等水治完了,可舜又让我做了帝,我要做的事,还是跟治水没有什么分别,我一样要为别人而活……现在你说说,做大禹有什么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趴在了臂弯上,“比起大禹,我宁愿做一个普通人,至少,我可以为了自己活着……”

“所以你选择不做大禹,宁愿在这里当一个锅炉工?”我摁灭了烟头。

他又把头微微抬起来,睡眼朦松的看着我:“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烧锅炉?”

我摇摇头。

他吃吃的笑起来:“那是因为我现在只有呆在水最少的地方,才不会觉得害怕……”

***

注2:据《淮南子》记载,大禹在涂山时见到一只白色的九尾狐,他想起一句话:谁见到九尾狐狸,就可以做国王;谁娶了涂山的女儿,就可以家族兴旺。于是便娶了涂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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