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背负着双手，往众人脸上一个一个瞧去。岳不群夫妇与封不平同时跪下叩头，口中喊道：“弟子见过风师叔。”成不忧一愣之下，也是叩头叫道：“弟子见过风师伯。”风清扬往丛不弃看去，丛不弃呆呆地站着，拼命眨着双眼，好似不相信眼前所见，过了片刻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风清扬身前，哭叫道：“弟……弟子，见过师……师父……”王炎听得呆了，怎么这丛不弃竟然是风太师叔的弟子，转念一想也有此可能，这丛不弃固然在那三人中剑法是最好的，而且能自创新的剑法，对剑法一道的研究定是深厚，非是风太师叔的弟子才能有此本事。
风清扬却微微摇头，慢慢踱着步走到正气堂前，抬头眯缝着眼，看了看正气堂檐下挂着的匾额，轻声说道：“‘正气堂’？连匾额都换了。”令狐冲慌忙走了出去，也是对着风清扬行了叩头之礼。王炎却是走到厅内搬了一张椅子放到风清扬身侧，说道：“太师叔请坐。”风清扬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对地上跪着的众人说道：“你们都起来吧。”王炎心道：“总算免去一跪。”
岳不群等人纷纷起身，站到风清扬身侧，丛不弃却用力地叩了几个响头，“砰砰”有声，然后才起来行到成不忧右侧站定，王炎瞧着他额头乌青一片，自己都觉得痛，正自愣神间，却听得岳不群低声叫道：“冲儿，炎儿，站到我身后来。”风清扬却道：“不必，就让他们站我这里吧。”说着缓缓坐下。王炎这才知道原来华山派还有此规矩。
风清扬再次转动目光，曾几何时眼前的这些人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如今一个个或多或少地都有了白发，其中以宁中则年岁最幼，但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之下也是清晰可见，风清扬叹了一口气，说道：“耳畔频闻故人死，但见眼前少年多，你们也都老了啊。”令狐冲道：“太师叔哪里老了，那剑使得，啧啧，比丛师叔还要快呢。”岳不群低喝道：“冲儿，长辈说话，不得插嘴。”风清扬道：“你们都坐下吧，现在华山派这个样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狗屁规矩。我看中兴华山派的重任，还得落在这两个小鬼身上。”
令狐冲和王炎慌忙去搬了五根凳子过来放在各人身后，然后仍是站在风清扬身旁，岳不群见众人都坐下后，这才端端正正地就坐。王炎悄悄观看各人表情，丛不弃脸上还是那又惊又喜的样子，两行泪水混合了尘土，说不出的滑稽。成不忧的剑虽放回鞘中，但他的手却是紧紧握着。封不平微垂着头，似在想着心事。而师父脸上又回复了那般宠辱不惊的镇定模样，看到师娘时，宁中则正好转眼过来，先是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微微而笑。
风清扬说道：“许久没有见到你们三个，我还当你们能有多大长进，谁知连这两个后辈都不如。”封不平等三人一愣，成不忧已是说道：“风师伯，我怎地不如他们了。”风清扬冷笑一声，说道：“他左盟主好大的面子，竟能干预起我华山派的掌门更替来了，恐怕你心里想的是仍是感恩戴德吧。”成不忧道：“我就是不服岳师兄做掌门，当年他们气宗不知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这才胜了我们剑宗。对了，当时风师伯怎地又不在，若是风师伯在，那掌门之位非风师伯来做不可。”王炎暗道：“不好，风太师叔恐怕要发飙。”
风清扬脸色一沉，岳不群却抢先说道：“如今风师叔既然健在，那无论德行武功，又或是资历，本派掌门当是风师叔。”成不忧面现喜色，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封不平也抬起头来看着岳不群，风清扬却道：“说你们没有长进，果真如此。不弃，你心中是怎样想的。”丛不弃恭敬地说道：“弟子心中想的是岳师兄自从当了掌门以来，华山派日渐衰败，若是搁在十余年前，这五岳盟主之位万万不能由嵩山派夺去。”风清扬轻笑一声，说道：“那如果由你来当掌门呢。”
丛不弃凛然说道：“那华山派必定蒸蒸日上。”风清扬道：“你现在收了几个徒弟了。”丛不弃一愣，嗫嘘道：“弟子无能，整日都是在钻研剑法，并未收徒。”风清扬道：“这便是了，你们都已快半百之人了，却连弟子门人都没有。名师固然难找，上佳弟子也是极其难寻的，别说找不到，就算找着了，能有多少时间来教导他。”封不平等三人听了，都是露出惭愧之色。岳不群眼光往令狐冲和王炎脸上一扫而过，虽强自忍住，但王炎已是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笑意。
风清扬道：“说到中兴华山，只怕最希望华山派壮大的不是你们，而是左冷禅。”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大惊，岳不群忍不住问道：“风师叔，这话又从何说起。”王炎也是心里打鼓，这左冷禅想要合并五岳剑派，当然是希望这几派越弱越好，怎地风太师叔又说他会希望华山派强大呢。风清扬道：“此时五岳剑派的局势，就好比战国时的诸侯。左冷禅做了盟主，当然是希望各路诸侯强大，但这种强大是要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是以对他而言，现在的华山派实在太弱，而弱的原因在他看来就是门人弟子过少。因此他才会去将你们几个找到，并横加干预华山派内之事，支持你们将掌门之位夺过来。”
封不平道：“的确是他主动找上我们的。”岳不群定了定神，说道：“弟子也知道左冷禅野心极大……”他话未说完，风清扬就截道：“野心极大，他的所作所为又岂止是野心极大这么简单。”众人都静坐聆听，风清扬接着道：“他心中所想的是要改变武林中延续百年之久的，少林武当魔教三分天下的局面。”王炎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里是江湖还是三国啊。
岳不群等人都怔怔地听着，不知这位风师叔还要说出什么话来，风清扬道：“左冷禅这人是极其了不得的，武功既高，且又深谋远虑，大有抱负。像这种人最怕的是什么？”岳不群沉吟道：“最怕的是，平静的江湖？”风清扬道：“正是，所谓乱世出英雄，对于他而言，整个江湖的确是太平静了。目前看来魔教与正派之间最大的冲突便是七十年前的魔教十长老齐攻华山。”众人都点了点头，这事情他们是知道的。
风清扬道：“而左冷禅想要与少林武当魔教能够分庭抗礼，首先便得创出一个不亚于这三者的大派。”岳不群道：“他正是有此想法，要将五岳剑派合并。”封不平等人都大感惊讶，全然没有想到左冷禅找寻他们来到华山的背后，还有这等故事。风清扬道：“少林武当等都有了上百年的历史，而左冷禅要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一心愿，合并五岳剑派是最佳的办法。可是他明知其余四派的掌门都不会同意，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呢。”王炎心里也在想，是啊，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呢，明知稍有不慎，就身败名裂的。
风清扬说道：“不知青城、点苍、昆仑、崆峒等，在江湖中的名望怎样。”封不平道：“比之少林武当固然差了不少，只怕还及不上五岳剑派。”风清扬道：“正是如此，哪一门哪一派的掌门都希望本派兴旺，可是凭借一代代的努力，终究难等，好不容易出了左冷禅要想打乱局面，这些不大不小的帮派又会怎么想，只怕是隔岸观火，甚而推波助澜吧。”众人都低头沉思。
风清扬站起身来，说道：“本来我在有生之年，是不愿再见到任何人的。但冲儿、炎儿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我，我一时心痒就教了他们几招。不料却听得你们三人到了这里，偏偏又是和左冷禅搅在一起，华山派实在是禁不起折腾了。”风清扬说着叹了一口气，转眼看了看封不平三人，说道：“你们岳师兄做这掌门之位，旁的不说，收弟子的眼光可是极其高明啊。”两手分别放在令狐冲和王炎的头上轻轻抚摸，王炎感觉到他的手瘦骨嶙峋的，心里一阵凄凉，听风太师叔说话，好像对师父仍然抱有成见，改日寻个空仔细问问。
风清扬缓缓往院中走去，而后又回身抬头看了看正气堂的匾额，说道：“这名字好啊，但确要名副其实才好。”岳不群听这话中有话，慌忙站起来躬身道：“弟子自当谨记风师叔教诲，风师叔若是觉得这名字不好，弟子这就着人去换成原先的‘剑气冲霄’。”风清扬嘿嘿笑了一下，目光凝视着岳不群，说道：“这倒不必了，只愿你别像你师父似的就好。”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丛不弃道：“师父，你要到哪里去。”风清扬驻足而立，并不看他，自顾地说道：“我已经很老了，方才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现在该回到该去的地方了。”岳不群急道：“风师叔，现在华山派中乃十余年来人才最为鼎盛之时，何不在此住下，也好让弟子能早晚侍奉。”风清扬道：“你可别指望我来替你管事，还是回到峰上去，每日教那两个小鬼练剑来得快活。”脚步移动，仍是要走。
王炎始终觉得风清扬晚景太过凄凉，现在见他还是不愿和众人在一起，心下大急。忙跑到他身后大声说道：“太师叔，这马上要过年了。何不等过完年之后再走。”风清扬回过身来，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正待要说话，却看见王炎一头栽在地上，鼻中鲜血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