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温暖的梦境。蔚蓝波浪的大海，轻轻摇曳，无数碧绿的水草缓缓摇摆，擦过他的脸如同一只只温柔抚摸的手，水底冒出无数清澈得如同映着珠光的水珠，远处，橘红色珊瑚礁里有人鱼在歌唱，流动的歌声如水般汩汩流进干涸心田，头顶，一束太阳透入水底，万点金光与蓝色的波涛相互缠绕、嬉戏。

他知道这是梦，却忍不住贪恋这平静而温柔的梦境。

有多少年了，他的周围只有不透气的黑暗，沉沉如死，唯有象征杀戮鲜血的妖异深红在黑暗里怂动，近乎窒息的绝望。心底的愤怒，一点一滴积累，慢慢垒起，渐深、渐厚、渐高，渐渐充满张扬的力度，足以破出千年封印的结界，透土而出，若利剑刺破苍穹，万里阴霾笼罩上空。

太长久的孤寂。太长久的黑暗。太长久的愤怒。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那千年不停的呢喃，一声声，传过因愤怒而颤抖的心弦。

“出来了，出来了，你终于出来了。”有个声音小声地提醒他。

“是的，我出来了……当年的祸害，涂炭生灵的妖孽，为正道修真人士所切齿痛恨、背负无数诅咒的我……出来了。”

他在心内应答，却仿佛没有应得的欢喜，只是满满地惆怅，与失落。——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

一千年的困锁，代表什么？

深埋在泥土里，到处是死亡的气息；时代变迁，岁月飞逝，而他能抓住的……什么也没有。

连空气，都吝于给他的。

披着一头可与太阳争光的金色长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自我

周遭的环境，居然和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美丽的蔚蓝色的大海，轻柔的波涛如同他最亲密的朋友，缱绻水草轻摇慢曳如诗如画，珊瑚、贝壳、海藻、明珠，还有金黄的细砂，抓一掬在手心握拳放松，便如同华美无匹的绸缎一般冉冉打开。

深蓝眼睛里那股在梦魇间放纵出来的杀气收敛起来，眯起成细细长长，谨慎而微带茫然地打量这个环境。

“小主人。”

随着气喘吁吁的呼声，男子转过头，注视着一只巨大的贝壳状的东西很吃力的缓慢爬过来。

眼中转过若有所思的光，好看的嘴唇动了动：“虚蜃？”

“是我，小主人。”虚蜃有些激动的样子，语音微颤，贝壳缝隙里那团粉嫩嫩的肉不断蠕动着，“是您忠心耿耿的仆人，虚蜃的小主人！”

男子唇间缓缓流出一缕笑意，伸手摆放在虚蜃的背上：“很久没见了，虚蜃。”

肉团里两只小眼睛迅地掉出一连串泪水：“真的很久了，有一千多年了吧，小主人……没想到我还能看见您！”

男子微笑着甩了甩头，把耀眼的金甩到后面去：“昨天晚上，冒险救我的是你吧？”

“是我，自从我看到那个封印被打开之后，我想小主人肯定会去归元寺的，我就每晚上都在那里等。”虚蜃激动得不可自已，“真的让我等到了！小主人，小主人，我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您来了，小主人，您和从前，是一点没变！”

“和从前一样吗？”男子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顺手采撷一株水草，然而他纤长美好的手指只是从那虚无的幻象中直接穿了出去，没有水草，没有。虚蜃密切注意他的举动，登时有些紧张，那团鼓鼓的肉陡然紧缩：“小主人……”

男子淡淡打断了它：“我不是第一次去了。”

“是的，”虚蜃连巨大的贝壳都一点在上下点，“我有三个晚上等到了您，不过，不过……”

“不过我身上带着太严重的煞气，你一定不敢接近是吧？”男子嘴边仍然保持着微笑，眼睛里却无分毫与之相应的温暖，“找不到那件东西，我的脾气是好不了。你怕我、不敢接近我，那也很正常。”

虚蜃很想否认，或者干脆拍两句马屁恭维一番，不过眨巴着小眼睛没敢说，它所熟悉的小主人，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如此温和的语气，那股暴虐的脾气作起来…它还是不要想好了。

男子并未等待它回答，看着左右：“这是在哪里？”

“小主人，我们现在是躲在流经s市的空流江下面。”

男子注视那虚幻的所有，“你搞了个小小幻境。”

虚蜃有点心虚地说：“因为无处隐藏小主人，……他们不会到这么深的水底下来。而且我想，小主人不会喜欢再喜欢一个黑漆漆的地方的。”

男子嘴角再次扯开漫然的微笑，然而这一次，终于也**一分凄怆之意了：“没错，我很怕黑的地方。虚蜃，你做得很好。”

谢小主人夸奖！”虚蜃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反而说不出什么了。

“我还得谢谢你。”男子又道：“如果不是你，昨天晚上我多半跑不了了。”

细长的眼睛里寒意陡现，那股使人寒颤的煞气又随之若隐若现。真的是好危险哪！好不容易骗倒那个傻女逃出来，却一下遇上七八个修真之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对方是否也把自己底细查清楚了也难说，却是拚死拚活又一场大战，若非虚蜃及时搞出一个幻境将他们迷惑，结局如何，真难预料！

“小主人……”在他沉吟之时，虚蜃开口了，带着几分胆怯。

“什么事？”

虚蜃声音如同蚊子一般：“小主人，你在这里养伤那个……”

“你要走是吧？”

虚蜃愁眉苦脸地说：“我也舍不得离开小主人哪，可是我有苦衷。”

“知道了，”男子挥挥手，“你走吧。”

“我走，可是小主人请在江底多留两天哪。”虚蜃不无担忧地看着他，“小主人你的伤好象满严重的啊，虚蜃我没有能力帮你治伤，可是你自己要——”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男子拍拍那张又圆又大的贝壳，有些不耐烦了，“你这家伙，又一千年过去了，好象爱罗嗦的脾气一点都没改嘛！”

虚蜃两团肉滑稽地缩了缩：“可是，一千年对于我来说，也很短啦……”

男子微微笑了起来，“一千年……很短是吗？”目中转过一霎苍茫，默然地道，“不分昼夜的黑暗，永无止境的寂寞，稍微一动就有翻心烙骨撕毁式的剧痛，除了心智是明白的其他全都是虚、是空，就象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一个爬满尸虫的躯壳，一段生满苍蛆的木柴，弥漫着肮脏、腐烂、死亡、靡乱的气息……这样的一千年，也会很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