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13

向宁坐在石敏的下手,看着中间那个满脸杂乱胡子的人,觉得这个人就是一帮之主,坐在那里无形有种威严的气势在。黑貂皮摊子裹在肩上,似乎很是怕冷。他又看了眼石敏,正专注的盯着那个人的五官和面容。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扭过来。他看人的方式不是剑客的,而是郎中的。令他想起自己原来门口的老中医,浑浊而又能看穿一切的眼光,这眼光好像能真透过身躯让疾病无所遁形。然而那个人对着石敏的目光始终是微笑的,全然不拒。感觉在说:“让你看吧。”石敏也毫无谦让,就真这么回事的看了起来,直到他觉得看出了什么为止。

席上就五个人,都不说话。这个帮主旁边的那个面形枯瘦,三角眼,显得阴沉不定。岑彪和自己对坐,腰间还挎着刀,看到向宁看自己,用豹眼冷冷地瞅了他一下,随后不屑的把目光移开了。

他觉得气氛很是压抑,似乎有些窒息,底下的人不住的在上菜。这跟阮籍府上的宴会决然不同,那是谈风雅,在这里觉得谁要一出口,似乎就事关人命。并且也没有好看的侍女,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身子都显得瘦弱。想来村子里健壮都出外去当斗士了吧。

最后一个侍者放下盘子,轻轻把门关好。透过窗子,看到天际已经蒙上了一层乌色,最后的晚霞已被这乌色所湮没,黑夜就要来临了。

成威冲着石敏笑了下,“小敏。”

“成叔。”没有想到双方竟然以这样的形式打破了沉默。

“这些年在外面过的还好吗。我听岑彪说,少宗主和丫头都过世了。你一个人四处漂泊着。”脸上颇有些暗淡之色。

“这些年的事情不提也罢。”

“少宗主不必说,丫头不是天天活蹦乱跳吗。怎么也走得那么快呢。”他对司马淯母亲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十岁出头的轻盈可爱的小姑娘。

“那年病了一场,身子弱,又突然染上伤寒。”石敏顿时哽咽住了,“我们无能。我们无能……”他就这么默默的絮叨着,充满了无限的自责和悲伤。

成威走了下来,用手拍了拍下他的肩膀。“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祁山派这个村子还入得你眼吧,虽然比不上老门主原来万一。过去的事情我不问了。那么多年了,当年少宗主一出走,我也心灰意冷带着一批弟兄离开了,不忍大家把身子都交待在这无休止的内讧中。天各一方,今天既然能见到就是有缘,我既是你成叔,那么跟当年一样,就得照顾你周全。”

“多谢成叔。”

“彪儿,敏儿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在村西的那所空院子,刚腾出来。”岑彪说道,“已经命人把家具什么都弄来了。今天现在我那里住一晚,明天就带过去。”

成威点点头,“一转眼你们都已近知天命之年,快跟我这老骨头差不多了。二十余年好似一场大梦,说不得是喜是忧。来,喝酒。”沈庭过来一把夺过他的杯子和酒盅。

“你干什么。”他胡子随着说话和面颊的扭动在那微微颤着,很是不满。沈庭给他倒了杯清水,“就你这样还喝什么酒。”随后又站起来给在座的人满上,向宁凑过鼻子闻闻,醇香扑鼻,比洛阳城里的酒要甘烈不少。心说不会放了什么毒药在里面。

沈庭举起杯子,“来,为大家的重逢干一杯。”随后就剩成威坐在那里仍是气鼓鼓的。向宁觉得这个三角眼这话十分滑稽,像极了后世搞什么宴会的语句。看见石敏一饮而尽,这才把放在嘴边多时的杯子往上仰了下,通通喝入肚中。

成威问道:“敏儿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我们祁山派不少位置都空着,我这把老骨头说话还是管用的。”

石敏笑了下,“岑彪的那种事情我可做不来,不如我接着干我的营生,在这里开个医馆吧。到时候大伙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肯定能治好。不知成叔能否答应。”

“没问题,就是有一件事情。我给你推荐个学徒咋样,虽然你们石家医术不外传,不过若是让陇右的东西失传未免可惜了。不愿意也不要紧。”

石敏蹙着眉头,岑彪在那里叫起来:“姓石的,岂不说别的,积德行善怎么说也是好事情,我们这里就缺郎中。这里有不少陇右的老人,你忍心看着他们还有他们后人因为缺医少药受苦吗。再说我瞧你这年岁估计也生不出儿子来了,你要突然嘎巴一下,到了地下,对得起你爹妈么。他们一问:‘医术传下没有。’你怎么说呢。”见他说的粗俗,向宁很想笑出来,不过强忍住了。

他脑子转了很久,的确,这一生跟少宗主,小姐,五小姐做事,特别是进了太傅府后,除了偶尔露两手之外,这医术的确要断绝下去了。作为一个世代的郎中自己希望能够救越来越多的人,可眼下竟干杀人的事情了。悠然记得父亲当年的叮嘱‘我们石家的人生出来这双手就是来救人的’。眼下漂泊半生,无心成家,似乎已无生子的希望,难道真就让石家的医术被自己带进棺材里,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

“好吧。”他说道,“向宁也跟了我很久,我也一块教了。”向宁愣了一下,随后赶忙站起来就要跪下磕头,被他拦住。“明天再说吧。”

成威大喜道,“我推荐这个人可是很聪明的,一学就会。”岑彪说道,“快吃吧,都凉了。我可饿了。”

大家都动起筷子吃起来。向宁故意装的没见过什么好吃的样子,加上有点饿,顿时大嚼起来。成威只是微微夹了些菜,吃了几口。

就在此时,咣当一声响,门顿时往两边分开,这个人用力十分大,门拧到轴的尽头时,然后又往回碰,被他双手扶住。

“这个人来历不明,震虎的队伍都被他毒倒了,怎么保证他不给我们祁山派下毒,我一问才知道,没被关起来,竟然在这里成为爹的座上客,爹你实在是太不谨慎了。”

“混账。”成威随后哇的一声,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岑彪和沈庭赶忙上来扶住,随后叫来侍者收拾这片狼籍。向宁看到,精神涣然语气雄浑充满威势的成威,现在陡然换了一张脸孔,枯黄憔悴,似乎刚才的威仪只是张面皮,一下子被风剥落显出真正的样子来,是如此的可怜和无力。前一刻还是个英雄,现在不过是个老人,有着不孝子的可怜的老人。

沈庭说道;“江儿,你太不像话了。你把你爹气成什么样子。”成江见到爹爹被气成这样,赶忙走过来,“爹,爹。”

石敏说道:“让我看看。”他刚要伸手去摸成威左臂虎口,被成江用手一下子拨开。

“你要干什么,要暗害我爹不成。”

“江儿,石先生是陇右原来世代的郎中,让他给你爹看看。”

“庭叔,你心眼就是太善,怎么能把爹交给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随后护在爹身前,把石敏挡在外面。

突然,雄狮出了暴喝,随后使劲力气蹬起左脚运气十足的力道往他儿子后腰踹去,力道十足能把人生生踹折。听得风声不好,成江赶忙纵身一跃跳开。他指着自己儿子的鼻子,“滚,滚。”

成江知道老爹了怒,随后指着石敏鼻子说道:“是条汉子给我出来。”自己甩大步走出去。

向宁觉得这个人吃呛药了,稍微正常的人都会暗地去做这些事情,非搞的这样。岑彪和他两个人言谈之间说过这个老人的事情,没想到一世英雄竟然生出这样的儿子。若是暴虐精明,这个人能为祸一方,懦弱而愚蠢,也能苟活于世。暴虐而愚蠢,最后只得是自取灭亡。他心下不禁有些感叹,此番举动无疑是在他的父亲那忽明忽暗的暗淡的生命火苗上再狠狠的吹了一口气,再看看那残年的老人,这盏往日明亮照耀四方的灯,似乎真的燃不了多久了。

石敏摸了下成威的脉搏,随后掏出了一个药瓶,倒出两粒丸药,沈庭服侍着成威吃了下去。觉得呼吸顿时顺畅了很多。

“我一会儿再给您瞧病。”说完这话,石敏望着门边走去,向宁看到他攥紧了拳头。

月色正明,院子里洒满了柔和微白的光,健硕的身躯握着一杆冰冷生硬的铁枪,映在地上一道斜细笔直的影子。那双充满不知何来的仇恨的眸子显得分外冷厉,就这么死死盯着石敏。向宁想着难道所有的仇恨最后都要通过武力来解决吗,他有些厌恶这个世界。非得要见出胜败不可,到处都是明争暗斗,他觉得自己也很是卑鄙,跟着石敏一起来到这里去欺骗这个老人。他想这些人恐怕都会被石敏带到洛阳去为司马家卖命,石敏也肯定有手段去完成目标,只是自己处于他计划的什么位置呢。

石敏紧了紧穿的长衫,随后把拳头松开,双手摊成了掌势。“我看看你究竟领略了多少舞阳枪术。‘真龙一枪穿陇右,舞阳雍凉无人敌。’不知道他的传人是否能继承那无比的威势,不过孩子,你今天让我失望了。舞阳枪术不仅力如千钧,更重要的是智慧,不然也只是杆死枪。”

成江很是不屑,“好不好不容得你外人评说。”随后右手持枪突进,朝着石敏就攻了过来。此时岑彪,沈庭扶着成威走了出来。听得那句,成威不由得一阵苦笑,不到三个月病痛已经把自己的能量都掏空了,恐怕这舞阳枪术会成为陇右剑派的终曲,最终永久的埋入地下。

在眼花缭乱的招式中,成威看到这个独子的枪术不过是徒具其表,威势虽猛,招式呆板了很多。这枪术不是聪明人学不来的,舞阳枪术精髓在于灵动多变,用轻如四两的活泼的枪意去驱动势如山河的威猛枪势,没有力气不成,没有灵性更不成。三十招了,每一枪都偏的太远,连石敏二尺之内都进不到。不过是途耗力气罢了。在陇右时石家的纵鹤之术根本算不上剑派第一流的武功,不放在眼里。想不到二十年后石敏陡然已成了二品的高手,耍的自己这个陇右武功能进前五的人的后人团团转。不禁感叹世事沧桑。

石敏大失所望,祁山派的力量在他心中打了几分折扣,不过成江算是成威的独子,不能代表整个祁山。更多的是为舞阳枪术的没落而感叹。那无敌之枪去哪了呢,那天下五尊的门派去哪了呢,自己的家园又去哪了呢。

他不想再和这个人打下去,一枚银针已然握到手中,右手看似无意慢吞吞的,其实却往成江始终守护不到的一个空隙递了过去。成江只觉得咽喉突然一麻,说不出话来,枪尖依然直着对着石敏,却再也挥不出去了。原来石敏把针倒着了出去,在他咽喉那里留下了一个小红点,随后就落在地上。

“我不会伤害你父亲的。我是陇右的人,你父亲也是陇右的人,不会害自己家人的。‘入派即入家,对上讲孝悌,对下亲慈爱……”他低声念着,就像二十年前离开时念过的,像三十年前孩提时父亲教他第一次念过的,那多少年里每天如家常般念过的,颠沛流离时默默在心里念过的……

“入派即入家,对上讲孝悌,对下亲慈爱……”成威,沈庭,岑彪都用自己的声音念了出来,向宁觉得他们念的彷佛是深入灵魂的童年的歌谣,从这整齐的声音就能追寻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在每个人心中的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