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童年的小山坡
作者:牛不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03

蔡小田为我买了下午四点的车票,又买了些车上吃的食物,就忙豁着帮我回去取箱子

坐在嘈杂的重庆火车站,感到大病初愈后的一种更为深沉的痛苦。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肆无忌惮的露出了*孩子眯着双眼贪婪的吮吸;一个老奶奶惶恐的牵着老爷爷的手,老爷爷背着乌黑的帆布包,尽显世事洞察;四个年轻的打工崽围坐在地上打牌,哼哧着快乐的音符,吸着劣质的烟;一个西装革领的中年男子,坐姿优雅,正拿着一份报纸懒懒地翻阅;一对年轻的夫妇,甜甜蜜蜜的嚼着话梅,惬意非凡的谈笑风生;一个不修边副的青年,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双眼火热地盯着一张流浪地图;一个面露焦急的姑娘,不断查着手机,又不断向外张望;一个棒棒顶着旅人庞大的包裹,掀开层层重围往里挤……我和他们乘坐同一列火车,抵达同一座城市,却走向迥然不同的痛苦或快乐。

火车站张贴着杨帆最新的通缉令,两位威严英俊的警察,手持着杨帆的照片,向行人一一对照。此外还有几位神秘的便衣,游走飘荡如猎鹰。饶是如此,我的内心还是迫切地希望能再见杨帆一面——也许明天他们明天就会离开重庆,逃向苏州一个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我们将永远无法相见。一时时间,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的苍老无比。

然而却是蔡小田独自提来的皮箱,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杨帆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蔡小田尴尬地笑笑帆在睡午觉,我没有叫醒她!”——眼前的蔡小田已被爱情的功利熏陶成龌龊小人。

火车载着疲惫的我奔向久违的故土。透过污迹斑斑的窗玻璃,我看到日渐逼近的窒息黄昏下,稻田在朦胧的炊烟中静默。哐当哐当的声响刺激着我敏感的双耳,我体味到心情的痛疼与处境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失去了最爱的情人,失去了最崇拜的偶像。我以后的成功将不再有兄弟的酒杯,不再有爱人的温存,不再有偶像的赞许。我就在这种支离破碎的伤感状态里,被列车驮向了故乡的黑夜,驶向了我最原始的成长状态,我多想伏在那个放风筝的山坡上,放声大哭……

颠簸一夜,清晨抵达。麦子收获的金黄里,我仿佛看到黄灿灿的油菜花与翠绿绿的麦苗扑面而来。不知在那些肥沃的土地下,到底还埋藏着我们多少颗未曾生根的瓜秧?多少个未曾实现的梦想?母亲看着憔悴的儿子,不断唠叨着生活的琐碎;父亲面色凝重的吸着烟,他的思绪飘到我的工作之上。

我走过山坡、来到河畔、钻进山洞、爬上桑树。然后,我继续走过田埂,走过竹林,走过小麦的金黄,走过玉米的茁壮,走过繁茂的野草,走过馥郁的树林,走向赵一平崭新的坟墓。

赵一平的安息之地蜷缩在三座旧坟之间:上边是一平的奶奶,左边是一平的妈妈,右边是一平的爸爸。儿时清明祭坟,我常和赵一平到坟地上捡鞭炮,那时赵一平的奶奶还没有死,赵大爷却已经悲观丧气。他先在儿子的坟前跪拜,又在儿媳的坟上磕头,一点都没有活着长辈应有的作风。然后他轻轻地摩挲着两坟上方的空地,对赵奶奶说:“把我埋在这里。”

后来赵奶奶先他而去,赵大爷将“风水宝地”让给了老伴,舍而求其次地指着三坟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对赵二叔说:“把我挤在这里也好,挡风!”没想到今天,赵一平的骨灰,沉睡了赵大爷的最后一块“权宜之地”。因地制宜,赵一平的坟像一个畸性的椭圆,坟上的新土与三位亲人的旧土相依——他永远地沉睡在亲人的避风港里。

有那么一会儿,我横亘在赵一平的坟前,像一只被祭祀的猪羊。微风呢喃,野草渐长,生活的孤独凄凉让我再一次想到永远这般沉睡下去。我看到蓝的天、白的云、忙碌的蜜蜂、悠闲的蝴蝶、嗡嗡的蚊虫、狡诈的蟋蟀。透过这些类似的意象,我看到赵一平在阳光里的奔跑,那只被我们加了十根尾巴的风筝,扶摇直长;我们逮捕蜜蜂,往透明玻璃瓶塞满鲜花,以期待第二天收获一大罐的蜂蜜;我们在炎炎烈日中**脊背,在混浊泥浆中捡起可怜的小鱼,也拾起了恶心的蚂蟥;我们在河甸子游泳,清凉的河水将酷夏的烈日阻挡在外,我们将刘义的裤头藏起来,坐等他歇斯底里的求饶;我们端着自制的弹弓、神符、打狗棒,浩浩荡荡地驶向鬼气凝重的古屋,却被一只小蛇吓得鼠逃四散……

回忆成了不可再现的一阵风,不管我怎么叩击大地、挥刺天空、捣鼓河水,所有的经历都不会再来。赵一平夭折而去,刘义外出打工,其它快乐的载体都被生活的困境吹拂得支离破碎。我孤独、我忧伤;我寂寞、我沮丧。

回来的路上遇到刘伯伯,他对赵一平的死唉声叹气良久,又对赵大爷赵二叔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当我问到刘义的情况时,刘伯伯马上变得兴奋异常,他说:“你们三个一齐长大,崽儿不喜欢读书,我就常拿你们俩作榜样骂他。可他却偏不听,一心只想趁早找份工作。我说:‘你没文化咋工作?’崽儿却说:‘文化是狗屎,越学得多吃的屎就越多!’就退了学到县化肥厂去打工。后来你们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又骂他:‘文化是屎?小峰和一平吃屎吃进了大城市,你不吃屎怎么还呆在这旮旯?’我也就想骂他,我和崽儿他妈都是农民,我儿在化肥厂挣五百块钱一月也知足了。没想到崽儿竟赌气跟镇里一个马戏团走了,我和崽他娘急啊,到县里打听他的消息,却都说不知道。我们都以为崽儿被人骗了,谁知三个月后崽儿却打电话到村上,说自己到浙江找了工作,还给我寄了一千块钱!”

“那他干的什么工作?”我颇有兴趣的问。

“不晓得。前年他给我寄了八千块,去年是一万,家里欠的钱也还清了,我就叫崽儿别太节省,不要把钱都寄回来了。我说这出门在外的,要多买几件衣服打扮打扮,多吃点好东西长好身体。谁知崽儿却说他有钱,说还有一半的工资都没寄回来,他现在都有手机了,还有女朋友……我高兴啊,小峰,你们还在读书,经常往家里要钱,但我家的崽儿都能往家里汇钱了。我算了算,崽儿的工资至少有这个数。”说着刘伯伯不无骄傲的举起了两根拇指,继续叹道:“今年春节你和一平都没回来,崽儿却回来了,穿得就跟镇长差不多,抽的烟都是十块钱一包!什么派头养这个儿子也不白费!我可知足了,崽儿寄回来的钱我也不乱用了,我给他存在信用社,到时他结婚我要请一百桌,哈哈,一百桌……”

刘伯伯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问:“刘义手机号多少?我有空得向他请教请教。”

刘伯伯突然灵机一闪:“对呀,你现在找到工作没有?”我尴尬的说:“暂时,还没有合适的……”

“那就对喽,崽儿前不久还说了,浙江打工挣钱多,什么车工铣工都是千块钱以上,打扫卫生的都是你到那边去找找崽儿,让他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你们啊,读书都读到2o多岁了,我们家崽儿都挣了几万块钱啦,啧啧啧,幸好当初崽儿没读高中……”

我的确感到汗颜,我为自己这个潇洒而浪漫的大学生感到无地自容。向陈伯伯要了刘义的号码,就惶惶的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