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恍惚的愣了一下，但没有犹豫，抬起手，把隐形眼镜取下、放进胸前挂着的吊坠式样的眼镜盒里。

略微的不适感消失之后，他抬起头，稍稍侧着头，不是很想对上蒙恬的视线。

偌大的厅堂里，哗然之声重重落下，尤其刺耳。

另一道声音质问道：“蒙山的，你最好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什么意思？

秦政有些困惑，余光扫向蒙恬。

蒙恬耸了一下肩，带着并不把十佬放在眼里的睥睨傲气，微微抬着下巴，开玩笑一样地说：“这事你得去问他爹妈，我不是他爹他妈，他眼睛这么黑又不是遗传的我啊。”

说完，一展折扇，摇扇几下。

他这举动和阴天戴墨镜的家伙差不多，就是装x而已。

“蒙公子，别胡搅蛮缠。”那道苍老的声音说，“八年前，也是在这个场合，你们蒙山的人说，他魔根已除。但他的眼睛如此幽深，这般纯粹的黑，是魔族精纯血脉的象征。这表示，他魔根尚在。而且，要不是那天他不慎走漏了魔气，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你们蒙山的人给了他遮掩之物，让他外表看上去与普通人族无异。这件事，你非得给出一个解释不可。”

秦政听的是云里雾里，完全的摸不着头脑。

魔根？魔族？蒙山？

他那副隐形眼镜不是家里给配的？

但奇怪的是，真仔细去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而若是真认真去想，当真想不起来这副眼镜是怎么到自己手里的。

他不禁狐疑地看向蒙恬。

蒙恬虽然是面无表情，可他的动作停下来了，看上去似乎是认真的在想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回事。

“……他想不起来了。”那个和他们一道来的青年忽然出声，“那次施法代价过重，这少年既有魔族血脉，强行剔除魔根，想必与天意相违，上天降下责罚。……你们如今所见的他，是用那余下的七零八落的记忆和残魂拼凑出的人格，只是勉勉强强地维持着他日常的生活。”

秦政微微一怔，假如这些事他都曾经历过，那八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仔细去回想，他是记不清那天是哪一天，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甚至连当天晚上穿的什么衣服都记不得，可他记得网上天文爱好者们说“3月7日夜晚”，而他的记忆在那一年只有入秋之后的事。

此前他一点也没有留意过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劲。他那时根本没有发现中间居然有这么长的一片空白，或许那冰凉的水让他以为那时已入了秋，又或许是当时家中所有的日历都突然消失了，让他分辨不清时间的流逝，以为清醒过来也还是三月份的事。

他只能颤颤巍巍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他真的……”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蒙恬。

“我不是在胡搅蛮缠，你们才是。”蒙恬并不领这青年的好意，“他有魔族血脉怎么了？就因为他握了把疑似是泰阿的剑你们就要杀他？要这么蛮不讲理，干脆也别叫什么十佬会了，改名叫十杀会吧。就知道杀杀杀。”

“噗。”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笑，虽然他很快用咳嗽声掩饰过去，但这地方静的连根头发丝落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这声笑自然逃不过大家的耳朵。

“我现在有点相信白昭没骗我们，蒙山的确实是脑子不大清楚了。蒙山的，我跟你说，你自己也是十佬会的十佬之一，骂人都把自己带进去了。”

“我还是持怀疑态度，蒙山的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咱们，这是我的直觉。你们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有啊，蒙山的突然跑来参加稷下的考试，这本身就很奇怪，现在又和这小子搅和在一起，我很难认为他来这里目的有多么单纯。你们不妨想想，蒙山的什么时候肯免费出过力？”

“九”佬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苍老的声音有威严地插入：“诸位，稍安勿躁，我们此次聚会的目的不是为了逼问蒙山的，和八年前一样，我们要重新评估这有魔族血脉的小子该杀还是能留。按照规矩，我们十个投票决定。”

秦政忽然莫名想笑。俗话说的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秦政并没有选择灭亡，于是他爆发了：“笑死人了……真的是笑死人了。从来这里开始，就总有人一直在说我听不懂的话……异能者？变异种？我好不容易以为我明白了什么是变异种，结果你们现在又跟我扯什么魔族……当这是在演什么玄幻小说吗？！”

他捏紧指节，眼神迸发出锐利的寒芒，“你们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这个世界特别特别的滑稽，我以为我了解它，结果我连它的门都摸不着，我站在这里，等着你们这群压根就不认识我的人来审判我的命运，却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我特么的以为我就是来上个大学的……”他自嘲地笑了几声，眉头紧紧的皱了一会，又松开，漆黑的眼瞳里什么也映不出来，连叹息也不曾有。

他知道，对这些上位者来说，他的话连一阵轻飘飘的风都算不上，就像蜉蝣无法撼动大树，但于他自身而言，即便知道是螳臂趟车，也依然要伸出手去，发出最后的声音。

“……行吧。我也觉得自己挺累的想休息了。你们随意吧。”

秦政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静静地盯着穹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越想疑问越多，他身上仿佛藏着许多见不得光的秘密，连他自己都不被允许窥探。

当你以为自己是只蚂蚁，结果别人跑来告诉你你是只白蚁，你心想不对啊我老爸明明是只蚂蚁我怎么就成白蚁了，原来问题出在你那个早跑的没影的老妈身上。你一直矜矜业业勤勤恳恳的想要成为一只好蚂蚁，但可惜你生来颜色不一样，做不了蚂蚁，即便你在心里从没不当自己是蚂蚁，也还是被当做异类。

还有比他更苦逼的蚂蚁吗？

秦政忽然明白，或许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变异种”吧。

……这一切，大伯和奶奶知情吗？

他有时候很怨恨自己的聪慧。人生的傻一点，烦恼就会少一点。这个时候就不会像他一样在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被送来这里。

仔细想想，学校是他自己要考的，大伯只是修改了他的专业。但这些年里大伯难道没有刻意引导他报考这所学校吗？

他实在是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所以他放弃了思考，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据说受了他连累的家伙。

看着矗立在自己身边这道削瘦的身影，掉进冰窟窿的心也被一只手温柔的托起。

蒙恬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四面八方照来的白光汇聚在他身上，一点阴影也瞧不着。折扇已经收拢，被他捏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掌心。

“在决定怎么处置他之前，我们不妨先来讨论一下泰阿剑的事吧？说来说去，大家关心的也不是他这个人。不然早在十二年前你们就该琢磨要不要杀他了。八年前才拍拍脑袋想起该处理这事，无非是他可能唤醒了泰阿剑。”

“蒙山的，你为什么总是替他求情？”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他生下来是个下界居民，是谁把他带出地下城的？长安秦家的，我不是看不上你家的能耐，但以你当年干脆利落的将你弟弟扫地出门的铁腕作风，我实在不敢真认为你会仅仅因为血脉问题就捡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孩子回家。蒙山的，这件事和你也脱不了干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