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很无聊的给他解释着：“关于你说的这一点，有几种解释。其一，’肉夹馍’这个叫法是’肉夹于馍’的简称，你自己去小摊上买过早点没？”

蒙恬摇了摇头，“小摊是什么？”

“呃……有机会见到……”“指给你看”这几个字被他咽进喉咙里，吞的发苦，因为他没那个机会了。“就是街道两边的流动摊贩。这个不重要啦……除了那些拽文化意向的高端菜式，平民食物的名字一般都取的比较接地气，一听就能知道说的是什么。像是’杂粮煎饼’，也不叫’煎杂粮饼’，杂粮煎饼听上去就给你一种这饼包含食材很丰富的印象，而假如’肉夹馍’改称’馍夹肉’，听着像是馍里就混了几片比纸还薄的肉……”

蒙恬脸上的困惑明显因为他这串解释加重了许多。秦政想他大概既不知道什么是“杂粮煎饼”也没见识过“比纸还薄的肉”吧。

“好吧……”秦政放弃了深度的解释，改用最直接的方式对他解释：“你不觉得这东西如果改叫’馍夹肉’听上去有点像’没夹肉’么？”

“哦……哦！”蒙恬点了点头，“是有点像。”

两人就“肉夹馍为什么不叫馍夹肉”这个无聊的问题进行的无聊讨论总算告一段落，蒙恬把手里拿着的肉夹馍塞进嘴巴里，咬下一口，嚼了几下，眼眸微微发亮，秦政本来想得意的说几句，但瞧见咬开的肉夹馍里混了青色的东西顿时整个人就不舒坦了。蒙恬还很没眼力见的拿了一个递给他：“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多吃点。”

吃个屁。

他喜欢的肉夹馍那是正宗的长安本地款，不是眼前这个加了青椒的异端货。而且就算没吃光是看他就看得出来，这软趴趴的馍，能是本地特色的白吉馍吗？怕不是随便捏个厚饼就敢叫馍！

他撇了一下嘴角，没特别明显的显露自己的嫌弃，淡淡地说：“这个肉夹馍不大正宗。”

蒙恬歪着头，又有一点困惑，“什么叫’正宗’？”

什么叫正宗？

这是个很辩证的东西。就算是同在长安，那么多家卖肉夹馍的店面，也是每家有每家的配方。而且，眼光放大一些，长安的肉夹馍能叫肉夹馍，难道稷下的肉夹馍就不属于肉夹馍的范畴了？

可见，他刚才所谓的“正宗”，只是一种狭隘的主观偏见。

“……就是和我在家吃的不大一样。我就发发牢骚，你别较真。”秦政换了个说法的同时，接过了蒙恬递来的肉夹馍。

但蒙恬大概也不明白什么叫“不较真”，自顾自地说：“哦，那不是很正常嘛。比如我，这个是我，和你掰手腕的也是我，但当你第一次见到现在的我时，问道’你到底是谁’……”灯光照出他眼中浅浅的笑意，“其实，’蒙恬’只是一个名字，是我、也不只是我，天底下重名的人多了去，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叫这名字的。”

他话截断在这里，留了一半没说。因为余下的那一半，秦政该自己去体会。

“小弟，你有时还挺哲学的。”年纪不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老嬴，你有时挺多愁善感。”

“……就非得压我一头你才高兴是吧？”

蒙恬点点头，“是。”

秦政笑了一声，“幼不幼稚。”

蒙恬一口把余下的肉夹馍塞进嘴巴里，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我高兴。”

两人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没营养的废话、边逐一消灭餐车上的食物。这是秦政第一次见到蒙恬敞开肚子吃饭，忽然觉得，跟这小子相比，那些大胃王实在不够看。

……这些食物堆起来有他三四个大吧？到底怎么吃进去的？他的胃里存在另一个次元空间吗？

秦政漫无边际地想着。

上座的九佬各有所思。青丘的那位突然发话：“蒙山的倒是厉害。杀人这种事最讲究的是一鼓作气，我们杀心正重的时候给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事到如今，说实在的，越看这小子，倒越觉得招人怜惜了。”

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的知道这少年人身负魔族血脉，任谁看到、会不认为这是个温柔体贴的好青年？

这一招确实是厉害，不直接劝他们别杀，而是勾起他们对这孩子的同情让他们发自内心的舍不得杀。

威严的老者再度出声：“长安秦家的，给这孩子讲讲他父亲的事吧。”

这一次，蒙恬没有再转移话题。大伯的声音缓缓传来，这大堂放眼看去哪里都是不染尘埃的洁白，宛如一座圣堂，连熟悉的嗓音都显得庄严肃穆，带着冻彻心扉的疏冷。

“他的事……说来话也长。”这是很经典的开场白。“我从最值得讲述的部分开始陈述吧。……也就是他被逐出家门开始。在他的事情上，我没法说的客观。其实，作为兄长，他离开家之后闹出的一些事，我了解的并不比在座的诸位多。若我知道早他和魔族纠葛不清，那时就会杀了他。”

“长安秦家的，没人会怀疑你的立场。一直以来，你们家族都是我们最可靠的伙伴。令尊之事我们都深感遗憾。”昆仑的人叹息一声，安抚道。

“……其实，我和我母亲都相信，就他那个倔牛脾气，不是会拿同伴一命换自己一命的自私之人。那件事必定另有隐情。我们费尽口舌的劝他向父亲坦陈实情，可他宁愿被父亲逐出家门，也不肯把真相和盘托出。”

其实，提起这件事，秦政很有一种像是泄洪一样把真相都倾倒而出的冲动。

但他知道，大伯嘴上这样说，心里未必真这般想。而假如他说出真相，必定会遭到盘问，说不定会牵连到蒙恬。

“那件事嘛……说来也巧，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威严的老者叹息一声，“这孩子今年也撞上了同一只变异体。那只变异体疏忽大意了，把当年的真相都讲了出来，背叛的可不是那孩子，那东西是有意放他一条生路的。你们长安秦家的人和那东西似乎很有缘分，那东西言语之中对你们积怨颇深。”

长安刘家的人很是诧异，“老校长，当真？照这么说，那起码是一只壬阶的……”

“我当时就在对面那座山峰上、和小白一起观察这次的复试。所有一切，都是我亲耳所闻。之后发生的，你们也都知道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照这么说，老校长，您特意让长安秦家的提起故人，倒或许另有目的了？”

“那孩子因此被冤枉了许多年，可惜了。……长安秦家的，你也莫怪他不肯说，这件事，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头都做不了人。回去之后，我特意翻查了当年的资料，当年那个背弃他想要逃命的队友，叫姬喜。”

大堂内久久的沉寂，只有蒙恬吃东西发出的一点轻微声响。

连秦政也大概猜得到这个姬喜会是什么人，姓姬的，皇亲国戚，那这口黑锅他老爸是背也要命、不背更要命。

昆仑的人略微尴尬，咳了两声，说：“哪家都有不成器的东西，这个姬喜，以前就不太是个东西。”

昆仑的人可以这样说，但秦家却不能把这话当真。所以他大伯说：“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往事如浮光般散去吧。”

除了秦政和蒙恬之外，其他人都发出一声叹息，仿佛真有多么遗憾似的。

蒙恬从羊腿上啃下一条肉，边嚼边说：“老东西，偷你那几只珍珠鸡的贼我可给你抓着了，五十层，山城私房菜馆，狐狸家的小崽子，我家的大姐头正给你看着。”

“小东西，不就是几只珍珠鸡？用得着还特意跟我提？”

“我得证明此事与我无关呐，免得被你趁机敲诈一笔。”

“说起这件事……我最近腰又隐隐作痛……”

“你意思是我再给你反方向的来一脚呗？好说，等我先吃饱肚子。”

“咳咳，不劳烦了，我一会找小秦帮我推推。无事献殷勤，说吧，你这个小崽子到底有什么企图？”

蒙恬满意地灌了一大口椰子水，动作很是豪迈，摸了把嘴角，说：“把别人都当你自己是吧？我还真就难得免费出一回力。”

聪明人之间，话不需要说的太直白。二人这一来一回聊的似乎是“偷鸡”这么件小事，其实暗含了三层意思。

其一，感谢稷下愿与蒙山立场一致。

王诩特意把秦政父亲的事拿出来说，就是在给秦政赚同情分。

昆仑其实一早就旗帜鲜明，他们想利用秦政体内的魔族之血，说白了，认为直接杀死他实在很可惜，如若秦政没成为泰阿剑主，这场会议压根开不起来。

而北冥与蓬莱一向和蒙山是关系密切的盟友。这件事上，蒙山的意思是留人，他们就不会要杀人。

这样一来，就算余下的五席全要秦政去死，那么票数上也是个平手。

因此，其二，蒙山表面上是卖人情给稷下，其实是在威胁青丘，扮个黑脸。

其三，稷下再出面扮个白脸、拉拢青丘。

在这件事上，长安四大家族的态度一向极为保守。

人，总是反反复复的权衡利弊，做出趋利避害的决定。对其他三大家族来说，在这里给秦政判下死刑，就能以出了魔族败类为理由、要求重新决定谁家才有资格成为长安四大家族之首。

所以三大家族会希望他死，秦家也是一样，秦家的人要摆出大义灭亲的态度，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公正不阿、绝无偏私。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一会的传度不出任何岔子。

这就是秦稷的可怖之处。这个人，如刘家的人所言，极为冷酷虚伪。他表面上说是转述会夹杂个人情绪，其实不然，他是认为，语言对人造成的冲击力远不如画面。让秦政回溯进那段记忆，借此告诉他实情是假，直面记忆可能会导致他产生的情感共鸣，这或许会令他体内的魔族之血像那时一样陷入暴走，而这恐怕才是秦稷真正的目的。

他很认真地决定：杀死自己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