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生死
作者:西元的伊南娜      更新:2019-08-25 14:09      字数:4769

秦军回到咸阳,白起夫妇进宫向秦王嬴稷复命。嬴稷喜悦的颁赏三军,并在大殿中设下宴席庆功。

未时许,大殿外的一名寺人躬身走进来,道:“大王,太后邀请武安君夫人至甘泉殿一叙。”

嬴稷温和的询问婷婷:“小仙女,你意下如何?”

婷婷答道:“回大王,臣妇欣然前往。”

嬴稷微笑着道:“也好,我与白卿家、张禄先生还要在此商议政务,怪枯燥的,你就先去甘泉殿吧。”

婷婷屈身施礼,道:“谨诺。臣妇告退。”起身之前,又与白起对望了一眼。

白起抚一抚婷婷白嫩的手背,柔声道:“我等你回来。”

婷婷点头,巧笑嫣然。

*

婷婷徐步走出大殿,在殿外遇到宫女小葵。

小葵向婷婷行了礼,道:“奴婢奉太后懿旨,来此接引武安君夫人。”

婷婷跟着小葵行至一辆马车下,小葵道:“请武安君夫人登车。”

婷婷早就认出这是希儿的马车,便即轻盈跃上,步入车厢。

希儿坐在车厢里,伸臂招呼婷婷坐到身旁,温婉笑道:“小仙女出征辛苦啦!”

婷婷爽朗的道:“我早已习惯,所以也不觉着辛苦了。”又随口问道:“希姐姐可是从太后那儿过来么?”

希儿道:“正是,我方才在甘泉殿服侍太后进膳,太后听说你回来了,就让我来接你过去。”

婷婷道:“我的确应该去拜望太后,只是我身上仍穿着戎装,本想先回家换身衣服。”

希儿笑道:“太后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你穿着戎装并不打紧。”

婷婷冁然道:“也是呢,我以前穿着戎装拜见太后,太后不仅不介意,还很亲切的拉着我的手与我说话。我一生认识的女长辈之中,最亲的是我师父,接下来就该是太后和穰侯夫人了。”

希儿稍低下头,脸上笑容渐渐暗淡,小声说道:“小仙女,如今太后的身子很不好了。”

婷婷乍闻此言,脑中突然“轰”的一响,面色骤变,四肢打战,惊骇无比的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此趟出征前向太后辞行时,太后的精神虽显倦懒,但凤体并无大碍,这才隔了两个月的工夫,怎就很不好了?”

希儿握住婷婷一手,道:“太后已年近八旬,这年纪的老人,随时都会很不好的。”

婷婷怔怔的发呆,双眸内泪影浮泛。

希儿叹道:“如果是年轻人,即使得了大病,凭着宫里的御医和药材,总归还是能治一治的。但老年人身体衰弱,哪怕是患了寻常小疾,那都很危险。”

婷婷不言语,双肩瑟瑟耸动,泪珠一颗颗滑下脸庞。

马车行驶至甘泉殿外,希儿吩咐小葵取了一小盆清水、一方丝巾送进车厢。

婷婷洗去眼角、腮畔的泪痕,勉力压抑住心底悲思,这才下了马车,与希儿一块儿走进甘泉殿,经由通传,来到寝殿。

寝殿里除了虞萤、曹藤这两名侍女在太后近旁伺候,慕月公主也在,她正亲手为太后剥着一只桃子。

婷婷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朝太后肃拜。

太后原本侧卧在凤床上,这时由虞萤和曹藤扶着坐起,眉开眼笑的招手道:“小仙女,快到哀家这边来!”

婷婷温顺的跪坐到太后床下,浅浅笑道:“太后,妾身回来了,我军又打了胜仗哩。”

太后笑道:“你家白起挂帅,秦军必然是战无不胜的。”说着携了婷婷之手,慈爱的抚摩,旋即颦眉唏嘘:“难为你一直跟着白起南征北战,其实这数十年间,哀家心里总舍不得你外出打仗,你这么个娇弱可爱的小美人儿,实在不该去那战场上挨苦受累!不过哀家也明白,这是你的志愿,因此哀家也不好阻遏你。”

婷婷雪腮升霞,莞尔道:“老白离不开妾身,妾身也离不开老白,我们夫妻俩还是待在一起最好。太后您放心,妾身跟随老白出征时,也没挨苦受累,因为老白把妾身照顾得很好,与在家时是一样的。”

太后轻轻颔首,凤目内神光闪亮,似感慨、又似歆慕的道:“小仙女,你和白起是福泽深厚的。哀家此生虽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却独独少了一个陪伴终身、生死与共的爱侣,不得不说是一桩遗憾啊……”

婷婷错愕,暗暗自责道:“我不慎失言,惹太后难过了!”

正欲叩头请罪,太后拦住她,慢悠悠的说道:“哀家是自己心里不爽快。遥想当初,哀家在这王宫里尽心侍奉惠文王,共为他生下三儿一女,但哀家的位分始终是八子,上头还有良人、美人、夫人、王后,那么多的人。唉,惠文王嘴上常说哀家独具风情、他甚是喜欢,可他心里何曾真正爱惜过哀家?”

慕月公主表情尴尬,道:“母亲,您别这么说父王。”

太后冷笑一声,道:“哀家有说错吗?后宫之中礼法森严、尊卑分明,嫔妃位分越高,活得越体面。你父王恪守法度,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却总也不提升哀家的位分,显见得他根本不在乎哀家的生活处境、根本没把哀家放在心上!”

慕月公主深知太后所言非虚,但秦惠文王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敢指责亡父,便缄默不语,只将剥了皮的桃子递给太后。

太后一时没有食欲,把桃子搁在床头的玉盘里,轻轻的吐了口气,接着先前的话茬说道:“惠文王去世之后,过了许多年,哀家认识了蛮王。蛮王待哀家是真好啊,既不嫌哀家岁数大,又对哀家百般依顺,他住在甘泉殿的两年里,倒是让哀家尝到了夫妻和乐的滋味。”言至此处,蛾眉倏皱,“可惜啊,哀家和他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块儿,而且哀家最后还害了他,令他不得善终,哀家于心有愧。”

婷婷忆及义渠王之死,心中亦悲,乌眸微微湿润。

太后又道:“哀家身边的魏丑夫,模样俊俏,性子柔顺,多年来伺候哀家也算勤谨,哀家素日喜爱他,可是,可是……唉!”

婷婷一讶,道:“妾身今日未在甘泉殿见着魏大人,他是外出办事了吗?”

虞萤道:“哼,那小子是逃遁了!”语气颇有愠意。

婷婷益发讶异:“逃遁?”

曹藤解释道:“前些日子,太后说将来要令魏丑夫殉葬,魏丑夫吓得第二天就借故离开王宫了。他生怕太后派人捉拿他,还找了庸芮大人来游说太后。太后平日里那么宠信魏丑夫,万没料到他对太后竟无丝毫感恩!”

太后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哀家当日也仅是戏言一句,又不是真的要他殉葬,他逃了就逃了吧,随他去了。”

慕月公主骂道:“魏丑夫那种粉面男人,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叫他殉葬还是抬举他了呢,真不识好歹!”

太后道:“人各有志,强求无益。”忽又笑道:“呵,这般一比较,还是蛮王对哀家最好。你们说,哀家他日下了黄泉,蛮王会不会来迎接哀家呢?”

曹藤连忙道:“黄泉阴司之事,多议不祥,太后快别说了。”

太后从容道:“世人皆难免一死,无需过于避忌。”说完这句,神情渐变愁郁,道:“哀家不怕身死,却很害怕死后孤独,害怕那个世界没人陪伴哀家。纵然是生前对哀家千依百顺的蛮王,或许也会因为义渠国的灭亡而痛恨哀家,再也不与哀家相见。”

虞萤安慰太后道:“灭义渠又不是太后的主意,义渠王哪能恨太后呀!”

太后兀自发愁,隔了片刻,蓦然双眼放光,展眉笑道:“哀家怎么忘了,哀家还有祺儿和瑞儿啊!他们是哀家的好孩子,一定不会让哀家孤单一人。这一辈子,哀家没能好生照拂他们,到了那个世界,哀家可得倾力补偿他们!”她情绪激动,说完这几句话后“吭吭”咳嗽了两声。

希儿端来一杯温茶,婷婷捧起茶杯,侍奉太后饮下。

太后饮了茶,徐徐躺平身子,道:“细想想,哀家对自己的每个儿女均有亏欠。祺儿、瑞儿已无需赘述,哀家亏欠他俩是最多的。慕月啊,哀家也亏欠你……”

慕月公主立刻抓住太后的双手,道:“母亲休要胡说,您对女儿事事照应,焉有亏欠之处!”

太后吁嗟道:“你的丈夫和儿子失踪了恁久,母亲没法将他们寻回来还给你啊!”

慕月公主鼻子一酸,眼圈发红,道:“此事全系天命,与母亲无涉,母亲万勿自咎!”

太后沉默着思索须臾,道:“你和芾儿、悝儿都是在哀家身边长大的,你们三兄妹的感情非常亲密。当年哀家曾经许诺芾儿,要让他做秦国国君,然而哀家没有兑现诺言,这是哀家对芾儿的亏欠,也因此亏欠了悝儿……”

慕月公主道:“虽然二哥、三哥未能趁愿,但成为国君的是我们的长兄,反正仍是自家手足登基坐殿,也没什么不妥的。”

太后摇头叹息,道:“王位实在是太重要了,芾儿与王位失之交臂,哀家晓得他心里一直不舒畅……”

婷婷小声道:“君王虽有至高无上的尊贵,却也肩负着国家社稷的重担,太后之所以支持大王当秦王,必定也是知道大王具备治国安民之才。”

太后微笑道:“稷儿确实是个雄才大略的孩子,性子也沉稳,芾儿和悝儿远远及不上稷儿。”

众女皆道:“是也。”

不料太后又眉心一搐,道:“哀家也亏欠稷儿啊。他那么小的年纪,就被他父王派去燕国当质子,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当时不仅没能留住他,竟还在他父王跟前装出一副深感荣幸的模样,唉……”

慕月公主劝道:“母亲莫要乱想了。女儿与三位兄长、还有已故的两位幼弟,我们平日俱是由衷感激母亲的恩情,只是我们自己要么住得远、要么任性妄为,反倒没能尽心尽力的孝顺母亲,还让母亲为我们劳神操心。若说亏欠,实是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亏欠了母亲,我们还要请母亲您海涵原谅呢!”

太后半眯了双眼,神色安详的一笑,道:“你们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日西时分,婷婷回到大殿。

秦王嬴稷走下王座,和颜悦色的问婷婷道:“小仙女,太后今天怎么样?你去看望她,她一定很高兴吧?”

婷婷回答道:“太后今天说了很多话。”

嬴稷笑道:“哦,果然她见到你就高兴了,话也多了。我每次去瞧她,她都懒得与我叙谈。不过这也难怪,我整治了四贵,她心中必然怨恼我。”语罢,不由得眉间愁云聚合。

婷婷乌眸稍抬,莞尔道:“大王多心了。太后固然记挂着其他亲人,因而与大王相处时免不了有些为难,但太后与大王母子情深,她是绝不会怨恼大王的。”

嬴稷凝望着婷婷的脸庞,愁眉渐渐舒展,斯须,庄严的点了点头,道:“小仙女说得对。”

婷婷袅袅一礼,转身退到白起身旁。

白起朝嬴稷行礼,道:“大王,微臣夫妇告退了。”

嬴稷颔首。

白起伸臂揽住婷婷,夫妻俩走出大殿。

*

此后,婷婷每天都进宫奉侍太后,希儿、慕月公主、唐夫人、襄国公主、华阳夫人也常在甘泉殿,众女一道陪着太后说笑遣闷。

秦王嬴稷处理完政务,亦不忘去探望母亲。

到了亥月,某天夜里,太后于睡梦中安然辞世。

第二天,秦王嬴稷领着妃嫔、子女、王孙、宗亲、重臣女眷,长跪在太后寝殿内,所有人皆泣泪潸然。

婷婷望了眼太后的遗容,见太后唇角微扬、笑意如生,心中忖道:“也许太后真的与她思念的故人重逢了。只盼他们都能抛却生前的愁怨烦恼,在另一个世界和睦欢聚。”

接下来的十多天,宫中操办太后的丧礼。秦王嬴稷与宗亲、臣僚商定,太后谥号为“宣太后”,棺椁葬于芷阳骊山。

太后下葬之日,秦王嬴稷与王亲国戚、文武权要们一路护送着棺椁来到陵园。

陵园外的一名守卫疾步奔至嬴稷马前,跪下禀报道:“大王,魏丑夫大人求见。”

慕月公主怒叱道:“那个贪生怕死之徒,这会子又来作甚!”

嬴稷对那守卫道:“你且把他带来。”

守卫遂将魏丑夫带上前来,魏丑夫伏地叩首,道:“微臣愿以残生为宣太后守陵,恳乞大王恩准!”

嬴稷冷然道:“你有这番心意,委实出乎寡人预料。”

魏丑夫含泪道:“微臣怕死,是以不敢为太后殉葬,然而太后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万万不可忘恩负义!”

嬴稷瞧着魏丑夫诚恳,便允了他的请愿。

是晚,嬴稷在芷阳行宫歇宿,将近子时,仍无睡意,独自坐在殿厅中冥思。

蔡牧领着一员信使走将进来,躬身道:“大王,东方又发生了要紧事。”

嬴稷兴味索然的问道:“何事?”

那信使跪在地上道:“禀告大王,齐王田法章病逝,其子田建继位。”

嬴稷点首。

信使磕了个头,起身跟着蔡牧退出门去。

嬴稷阖上双眼,似叹非叹的道:“一个一个,都陆续的走了。”

他情不自禁的抬起右手,按于胸口,五指隔着衣物,轻握住一枚小巧的圆璧,沉吟道:“你千万莫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