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忠谏
作者:西元的伊南娜      更新:2020-03-22 23:40      字数:6018

申月,赵都邯郸固若“金城”的城墙如期竣工,齐国允诺出售的粮草亦悉数运抵。

其时赵国、燕国联姻两月,双方邦交修好。而据齐臣田单、苏代称,楚国加入合纵之事也已有了眉目。

赵国君臣掂掇着国家已具备适当的底气,虽国力远不及长平之战以前,但勉强可以自卫,因此迟迟不向秦国交出求和时约定的六座城邑。

秦王嬴稷等得不耐烦,于戌月下旬发使赴邯郸催促。赵王赵丹便效仿父亲赵惠文王当年所为,称病拒见来使,只派臣下支吾应付。秦使即知赵丹有违约叛逆之意,紧忙回国奏报。

秦王嬴稷闻讯震怒,拍案叱喝道:“当初寡人慈悲仁义,饶了赵贼一马,赵贼方得以苟存,如今赵贼才多活了一年不到,竟又胆敢向大秦挑衅,真是一群忘恩负义、不知死活的奸顽小人!”

相国张禄把腰弯得很低,身躯四肢在宽大的衣袍里不住的抖索。彼时秦国接受赵国求和、中止灭赵,虽然是秦王嬴稷做了最终决定,含着君王的私心,但张禄毕竟也曾进言游说,现在赵国违约,嬴稷若要追究责任,张禄断乎脱不了干系。

张禄思烦虑乱之间,只听嬴稷严声道:“赵贼不见棺材不掉泪,寡人今次绝不再姑息,定要一举消灭赵国!”

话音一落,张禄便揣测嬴稷大约并无追溯往事之心,又忖量道:“但凡身为主公者,大多不肯向下属认错,大王这般强国君主尤其如是。倘若大王要治我之罪,岂非也等同于他向群臣自认当日决策有错?大王要保全自己的君威,就只能揭过旧事,不予重提,而我亦可免于任咎。”想到这里,他急促的心跳稍微平稳下来,手脚的抖索之状也略略缓解。

是时,王陵、蹇百里、张唐等武将一齐礼揖提议:“大王,事关军务,请宣召武安君共商!”

嬴稷蓦然眼闪异光,脸上的怒气更其炽盛。

按道理,兴师灭国这等军国大事,嬴稷确实应该与武安君白起一同商议部署。但当日嬴稷下旨息兵,白起曾极力反对,并提醒嬴稷勿信赵人,而嬴稷却始终坚持己见,现在赵人的行径恰恰印证了白起所言,嬴稷内心已甚感尴尬羞恼,俨如被人狠狠的扇了个耳光,若此时又特地垂询白起,嬴稷认为那更会令自己颜面扫地!

张禄侍奉嬴稷十载,果真了解嬴稷的脾性。嬴稷的确是一位厌恶认错的君主,在嬴稷心中,君王的威信声望至高无上,比是非对错重要千万倍。

嬴稷瞪视着大殿中的武将,一字一顿、响亮而刚硬的道:“武安君尚在养病,不宜参酌公务。你们几个也是我大秦的猛将,平素食君之禄,临事却不能担君之忧、独当一面吗!你们离了武安君的指导,就都不会打仗了吗!”

众武将连忙跪下,叩头道:“大王息怒!为国征战,臣等义不容辞!”

嬴稷冷笑一声,道:“王陵,寡人今次委任你为我军主帅,东征讨逆!寡人给你八万关中精兵,到了上党郡,你再从王龁的兵队里调取两万士卒,你便带领十万大军攻打邯郸,定要夺城灭赵!”

王陵哪里敢回驳,立马稽首接旨。

张禄顺势说道:“大秦雄师入赵,赵贼必然望风披靡、追悔莫及!”

嬴稷又冷笑一声,脸色铁青、辞气森严的道:“张禄先生,你且仔细着你的‘远交近攻’之策,勿要出什么岔子!”

张禄两腿骤软,不自禁的也跪了下来,道:“微臣谨记!微臣从未玩忽懈怠!”

遂尔,嬴稷颁下兵符和文书,命王陵即日点兵启程。

王陵情知任务艰巨,原想在出征前先去武安君府请教兵略,但国君嬴稷已把话讲明,诸武将须独当一面、不可依赖白起,王陵不敢触怒嬴稷,也就只能打消请教之念。

五天后,八万秦军自关中出发,一径东行。

这一日午后,秦王嬴稷到武安君府慰问白起的病情,张禄、蒙骜二人陪驾。

张禄畏惧白起夫妇,十分不情愿踏足武安君府,但王命难违,他不得推拒,便暗暗自分壮胆:“大王在场,凡事由大王主持,定不会使我难堪。”表面上勉强摆出一副从容之态。

武安君夫妇在大厅参拜君上,君臣分序入座,侍女奉上热茶果物。

嬴稷举杯品茶,刚喝一口,双眉倏然高高扬展,称赞道:“今天这菊花茶分外清香!”

婷婷欠身行了一礼,浅浅笑道:“多谢大王褒奖。今天沏茶用的干菊丝是臣妇数日前新制的,所以香气更清鲜些。”

嬴稷望着婷婷雪白明丽的面庞,粲然道:“妙极!妙极!”盛赞了两遍,他神态略透出几分腼腆,道:“小仙女制作的菊花茶比宫里的好多了,我能否带一些回去?”

婷婷谦恭的道:“承蒙大王喜爱,臣妇这就去为大王取来。”说着袅袅起身,端雅的朝嬴稷行礼,又温柔甜美的向白起笑了一笑,随后款步走去库房。

嬴稷心下好生懊悔:“我这一多嘴,竟让小仙女受累走一趟!不该,不该啊!”

他将一杯茶水缓缓饮干,沁人肺腑的菊花芳香,似能助他调整思绪。他定了定神,抬眼看着白起,问道:“白卿家,你的伤病如何了?”

白起抱拳施礼,回答道:“多谢大王关怀。微臣治疗得很是遂意,医师说兴许能比预期提早治愈。”

嬴稷道:“治疗遂意是好事,但也不必苛求提早痊愈,万一过于心急,导致疗养不善,反而是得不酬失了。”

白起微微垂首,口中溢出一声叹息,道:“微臣此番实在是病得太久了,不仅害内子积日累月的忧劳,还长期不能为国事出力,微臣深感愧疚。”

嬴稷笑道:“你一病一年,诚然是辛苦了小仙女。你能娶到小仙女这样的贤妻,真真是洪福齐天!”

白起内心素来是如此认定,遂郑重的点一点头。

嬴稷紧接着又说道:“不过关于国事,你倒无需愧疚。寡人让你居家静养,原是不希望你为国事劳神,你也只管专心养病,勿要忧国忧民的。”

白起道:“微臣身为大秦子民,且是大秦将官,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却大秦国事。”

嬴稷嘴角搐动,似笑非笑的道:“白卿家为何偏不肯安心静养呢?莫非你以为你数月不在朝中,寡人就治理不好国事了?”

蔡牧正在为嬴稷斟茶,此际冷不丁手一哆嗦,差点将茶水洒在漆案上。

白起抱拳道:“大王治国有方,微臣绝无质疑。只是赵人一再拖延献城日期,微臣担心赵人又在胡赖耍诈、图谋不轨。”

嬴稷听了这话,耳朵和心腑恍惚都受到了针尖扎刺,极是难受。张禄、蒙骜也紧张起来,一动不动的垂首僵坐着。

嬴稷拿过茶杯,默默啜饮,斯须,腰背挺得愈直,道:“赵贼作祟,寡人何惧?赵国经历长平之战,国内兵力损失逾半,早已不堪一击,赵贼胆敢寻衅,寡人发兵诛讨便是。”

白起剑眉微竖,冷峻的道:“赵人历来顽强,每遇挫败,只要尚存一线生机,他们总能残喘挣扎,力图复兴。长平之战虽令赵国损失惨重,却终竟未有彻底摧毁赵国的生机,秦赵弭兵至今已逾十月,这十月里赵国无其他战事,必然着力招兵选将、秣马贮粮,到了今日,军力定有所回复。”

嬴稷不以为意的道:“就算他们恢复了点元气,那也仅是杯水车薪,不复当年之势,依然不是我军的敌手。”

白起道:“若是野战攻袭,如今的赵军固然不敌我军,但倘使赵军扼险而守、龟缩防御,我军也未必能轻松取胜。大王今时若要伐赵,当择平坦易攻之地下手,勿贸然攻打险地坚城,尤其不可攻打赵都邯郸。”

“为何不可攻打邯郸?”嬴稷、蒙骜、张禄三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白起阐述道:“邯郸这座城邑,地形险要,本就是易守难攻之所,昔年赵敬侯从晋阳迁都至此,便是图地形之利。邯郸既占地利,历代赵国君臣又把城墙修筑得坚固非常,纵遭敌军围城,城内只消有一定的兵力和粮草,守军就可据城坚守、与敌军长久相持。大军客战,甚忌久战无果,是以大秦伐赵,不宜强攻邯郸。”

张禄追问:“武安君,你去年不是一心要攻打邯郸的吗?怎这会儿又说不能打了?”

嬴稷也道:“白卿家,你作何解释?”

白起向嬴稷道:“大王,时移世易,战略自然须随之更改。去年赵国甫遭重创,邯郸军力不足、人心惶惶、粮草短缺、又来不及获取诸侯救助、甚至边军不能抽调回援,那正是我军迅速破城的绝佳时机,所以微臣主张攻城灭赵。然而今时情况有变,去年那些利于我军的形势已然尽逝,因此今时我军不可攻打邯郸。”

蒙骜听到这里,不觉打了个寒噤。张禄不擅长军略,便不多言,只等嬴稷裁夺。

嬴稷侧目睃视白起,冷哂道:“白卿家过虑了吧?寡人可不信,短短十月光景,形势竟能发生巨变?”

白起道:“事实就是如此。这十个月里,赵国扩军练兵、激励人心,自不必说,虽然赵国国内总军力大不如长平之战以前,但国都邯郸必集重兵把守。赵国还与燕国联姻、与齐国修好、又去拉拢楚国,外交已善,一则减轻了边患,二则可获诸侯支援粮草兵马。此外赵王又下令加筑邯郸城墙,使得邯郸城防更为坚牢。赵国君臣做了如许准备,便有望捍卫国都不失、国运不亡,故才大胆迁延献城期限。”

嬴稷脸色阴沉难名,道:“白卿家连月居家、不涉政务,怎对诸侯的举措这样了如指掌?寡人偶尔来探病,可从未将这些事说与你知。”他眼珠一转,目光冲蒙骜投去,道:“看来是你们来拜望白卿家时,常以政务相扰啊!”

蒙骜忙避席叩首道:“微臣知罪!”

白起向嬴稷礼揖,道:“大王莫责怪蒙骜和其他人,他们未找微臣研讨公务,是微臣向他们打听赵国的情况,他们才将谍者的汇报告知。”

嬴稷淡淡的笑了笑,道:“寡人未尝禁止臣僚私议国务,今日权且不予论罪。蒙卿家平身吧。”

蒙骜谢恩,背心已凉浸浸的满是冷汗。

张禄道:“列国往年均与赵国不睦,燕、齐、楚三国更是大秦的友邦,他们现在即便与赵国交好,也不过是面上和气罢了,大秦伐赵之时,他们断断不会助赵反秦。”

白起道:“长平之战后,诸侯对赵国的怜悯、对大秦的恐惧,皆是空前。诸侯不希望赵国被大秦吞灭,又欲削弱大秦的威势,助赵反秦恰是一个可取之法。合纵或连横,根柢是利益多寡,而非情谊厚薄,应侯多年处理外交之务,却忘记了这个基本道理吗?”

张禄一刹语塞,惴惴的低下头,面色灰败如土。

白起继续对嬴稷说道:“大王,大秦已错失了攻打邯郸的良机,若要再等得时机到来,需花费年岁周密部署。倘或现下去攻打邯郸,只会令我军陷入久战的泥潭,势必损耗众多士卒的生命,而且万一诸侯果真发兵援赵,我军更会面临重大危机。”

嬴稷默然不言,目光和表情阴郁至极。

蔡牧、张禄、蒙骜三人俱是低垂着头,谁也不出声,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白起陡然发觉事情蹊跷,皱眉问道:“大王,莫非您已派兵去攻打邯郸了?”

嬴稷沉思了片晌,仰起脸道:“不错,寡人前几日已命王陵率十万大军东征邯郸。赵贼卑鄙狡黠,一再挑衅大秦,寡人这次索性就让赵贼尝尝亡国之痛!”

白起连忙避席,躬身抱拳,道:“微臣恳请大王收回成命,勿攻邯郸!”

嬴稷笑道:“寡人不似白卿家这么杞人忧天,寡人坚信大秦雄师可顺利攻克邯郸!”

白起恳切的道:“大王,此战于我军委实困难重重、危险重重,请大王顾惜将士的生命、顾惜大秦国力,暂舍邯郸,另定策略!”

白起性格冷漠刚介,素昔只对婷婷开朗温柔,对其他人一概态度寒冽,此刻他为军国大事忠言正谏,气势愈益英毅严厉,雄风凛凛,恍若神明。

嬴稷不禁身体战栗,双眼竟无法再直视白起,别了脸问道:“白卿家,你又要逼迫寡人吗?”

白起回答:“微臣不敢。但微臣请求大王相信微臣的见解。”

嬴稷心中怒火燃烧,只感白起看低了秦军的战力,更看低了他堂堂秦王的宸断。他难以忍受臣下“傲悖”如斯,恨不得要将白起治罪,以彰显君王天威。可他又有诸般顾忌,故而咬着牙关、缄口不宣。

蒙骜、张禄皆了然君上心意。蒙骜瞧着嬴稷和白起谁都不让步,气氛诚如剑拔弩张一般,他自不敢出声调解。张禄为求自保,原就期盼嬴稷厌憎白起,当然也不会好言居间。

唯蔡牧伏倒在嬴稷座旁,怯怯劝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但嬴稷毫不理睬。

这时,婷婷捧着一大盒干菊丝回到大厅,见白起向嬴稷行礼、嬴稷面带愠容、蔡牧在央求嬴稷“息怒”,她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恐慌。

嬴稷却立刻转愠为笑,仿佛有一缕和煦的暖风嫋嫋拂过,瞬间吹散了他满脸满心的霾晦。

婷婷深吸一气,稳步走至嬴稷面前,盈盈下跪,双手呈上木盒,轻声道:“家常之物,不成敬意,请大王笑纳。臣妇与夫君是武人,言行粗忽不周,求大王海涵宽恕。”

嬴稷两手接过木盒,温文儒雅的道:“多谢小仙女相赠。小仙女端静持重,言行从无失当,快平身。”

婷婷却跪着不起,脸庞微侧,灵动的乌眸脉脉朝白起望去。

嬴稷生怕婷婷焦虑、复犯病症,于是决意就此结束争端,庄严的道:“白卿家伤病未愈,专注静养要紧,国事自有寡人料理,无需白卿家究心。”

说完这句,他彬彬有礼的向婷婷道了别,便即摆驾回宫,蒙骜、张禄也随后作辞。

婷婷挽着白起出门,恭送国君辂车。待辂车驶远,婷婷小声问白起:“老白,这是怎么了?你与大王争执了?”

白起道:“赵人违约,大王兴师侵攻邯郸,军队已发。我进谏劝阻,大王却一意孤行。”

婷婷惕然道:“你是觉着这一战很凶险吗?我军将士会受困吗?”

白起握住婷婷的小手,锁眉嗟叹:“但愿天佑大秦。”

*

且说王陵与十万秦军从上党挺进赵国,沿途赵军抵抗不住,秦军眼看就要杀到邯郸。

邯郸虽已做了应战的准备,但赵国君臣为求万全,仍向友邦齐国请援。

齐王田建遂命安平君田单率五万齐军赴赵,可这支军队进入赵国境内后,却火速占领了一座名为“淄鼠”的城邑。

赵国君臣未料齐国居然以援赵之名侵赵,大为震惊,忙遣廉颇前去抵御。由于邯郸的军队要保卫都城、调拨不出,廉颇只能集结淄鼠附近城邑的守军,凑了数万人,与齐军对峙。

廉颇气汹汹的要找田单理论,田单便以礼相邀,把廉颇请进淄鼠齐营。

“安平君,你们齐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廉颇横眉立眼的大声咆哮,粗重的呼气吹得嘴边胡须根根拉直,“天下怎有背后施袭、趁火打劫的友邦!”

田单陪笑道:“廉将军勿恼,我军此回只取淄鼠一城。”

廉颇斥道:“抢半座城也是抢!安平君休要狡辩!”

田单和颜悦色的道:“我国虽然占了淄鼠,但盟约犹在,我国给予赵国的援助并不会断绝。赵国若缺粮草,我国定然供给,邯郸若有破城之险,我军也会赶去施救,我国的使者也依旧在全力游说楚王和魏王出兵援赵。”

廉颇“哼”了一声,道:“说到底,你们齐国就不是真正讲道义的!你们不肯白白帮助赵国!”

田单苦笑道:“援赵反秦,大齐乃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当然要索取些回报。”

廉颇“嘿嘿”嗤笑,声音森然,道:“你们齐国根本没有反秦的决心!你们援助赵国,只不过是不想失去赵国这座阻挡秦国的屏障,但你们又怕因此得罪秦国,是以侵夺赵国一城,日后秦国计较起来,你们就可说你们也曾助秦伐赵,这般便能继续维系秦齐同盟!啧,秦国是一头恶虎,齐国则是一匹奸狐,你们比秦人更歹毒!”

田单一揖到地,道:“廉将军,乱世求存,大家皆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啊!”

廉颇恼得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绽出,真想一鼓作气驱逐齐军、收复失地。然目今赵国已在与秦国交战,倘同时又与齐国开战,赵国国力如何承受得了?

廉颇回到赵营,抑着怒火,暂不反攻淄鼠,只以数万兵力严守东南,防备齐军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