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力的抗争
作者:月亮wls      更新:2019-08-26 07:55      字数:3685

太和殿前,一座临时的彩棚已经搭建起来,工匠们依然在上上下下的忙碌着。丝毫不敢马虎。

这太和门是紫禁城的正门之一,进了太和门就是太和殿。能够穿行过正门的人只有皇帝,皇后,和状元郎。大婚之际需要将皇后迎亲进门,所以烧毁的太和门必须重建。但原来的太和门是楠木结构,大型的楠木国内难寻,若是从东南亚进口楠木回京,路途遥遥,工期漫长。此时,距离大婚只有四十多天了,慈禧于是听从了李莲英的建议,改用彩纸搭建棚景,一时间京城的扎纸师傅们齐聚紫禁城,一片繁忙中将这彩棚倒也装点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光绪坐在御轿内一路穿行,他刚刚从地坛主持完一场祈福典礼,随后就马不停蹄地朝着养心殿东暖阁而去,慈禧派太监传话要和他与翁师傅谈谈心。这让光绪不由的有几分不安。

在轿子内一路颠簸,光绪感到困意十足,就在他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外面一片嘈杂,他撩开明黄色的帘子,看到了太和殿前的一片忙碌,他的心不觉一沉。越是临近大婚,光绪的情绪越是低落,这红红火火的场景在他眼前竟变得是那么刺目。连年的灾荒,身为一国之君的自己无能为力,筹不到款项赈济灾民,却还要在地坛为天下苍生祈福,这已经令他感到无比羞愧愤懑了。如今,路过这熙熙攘攘的太和门,更令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一场闹剧。他迎着风,看着那纸扎的彩棚从眼前划过,缤纷的花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时间,这让他联想起大清的国势,不也如同这纸做的风景一样,看上去富丽堂皇,实际上却是朽木软纸一团糟糕吗?

想到这里,光绪拉下轿帘,他重新闭上眼睛,但内心却不能平静。几天前,御史屠仁守上了一道奏折,他在折子里写道:归政在即,时事方殷,请明降懿旨,依高宗训政往事,凡部院题本,寻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折,廷臣封奏,仍书皇太后圣鉴字样,恳恩批览,然后施行。

高宗乾隆皇帝八十岁退位做了太上皇,儿子嘉庆手无实权,一直等到父皇去世才独断朝纲。这归政在即,屠仁守带头叫嚣着“依高宗训政往事”,说实话,这一封折子着实让光绪恼火,更是有些战战兢兢地担心慈禧会直接顺着屠仁守的折子应承下来。不过,让光绪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慈禧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并且拒绝得非常彻底。

这封懿旨下来的很快,快到光绪甚至有些措手不及,但光绪捧着这封懿旨,字字句句地读下去,一时间竟然有些被感动了。

“垂帘听政,实属万不得已,深宫应该以前代流弊为借鉴,应该及时归政,况且早已经降旨宣示中外,天下臣民共睹,如今皇上刚刚亲政,出令未几,旋即反复,天下后世将把我看做何人,况且垂帘权宜之举,与高宗皇帝时竟然不同,这如何能够妄加比较,身为御史,如此启奏,既与前面的旨意相违背,又为后世开启妄测我与皇帝关系之端,此事关系重大,必须严惩,开去御史,交部议处。”

好一个万不得已!光绪合上懿旨,他旋即觉得事情或许远没有如此简单,这番深明大义的“归政宣言”说得越是冠冕堂皇,越是让他感到困惑和忐忑,只是不可抑制的,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一丝期待:或许,太后即使不愿交权,但碍于天下臣民共睹,迫于自己长大成人,还是会将这江山交到自己的手中的,毕竟自己才是这大清的天子……

光绪就这样胡乱地想着,不觉已经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此刻,慈禧和翁同龢已经在屋里闲聊了,慈禧看上去依然是谈笑风生。

“皇帝来得正好,我把你和翁师傅一并叫过来,是想和你们说说屠仁守的事。”慈禧抿了一口杏仁茶,慢悠悠地说。

光绪一怔,他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他知道自己此刻似乎应该做的是替御史屠仁守求情,恳请太后收回成命,但此时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开口违心说话,哪怕一句都不愿,所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还是翁同龢最了解光绪,他一眼看出了光绪的心思,担心少年君王的表现“过于外露”而开罪于慈禧,于是赶忙接下了话茬替皇帝解围:“其实,这并不是屠仁守他一人之言,而是天下臣民之意,臣也认为屠仁守所言极是,确实应当依照高宗旧事,这也是咱们大清朝的先例。”

慈禧却一摆手,说:“我的心事你们都不知道,我自然是不敢一心只图了自己安逸的,但他们这些个外人不明白,皇帝和我是母子,那家里事就是国事,在宫里早晚都可以商议,又何必降旨明发呢?我本来就是怕外人议论,但他这一道折子就是把我置于众矢之呀!”

光绪依旧低着头垂目倾听,但此时他心里早已明白了一大半。翁同龢接着连连称是,慈禧继续说下去:“前朝多少垂帘听政的先例使得两宫隔绝生恨!如今,好在我和皇上是融洽无间,根本没有嫌疑。”说道这里,慈禧顿了顿,眼睛望着光绪。

光绪见状赶紧回答:“亲爸爸将朕抚养长大、教诲多年,若没有您当年的垂帘听政,也没有如今大清的江山稳固,儿臣一直将亲爸爸的恩情铭记在心。”

慈禧听了,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想起来当年,在热河的时候,肃顺竟然打算篡位,我听了诸位王大臣之言,也是一时糊涂,才垂帘听政。文宗撒手走了,留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真是像走在刀尖上一样!一切都是万般无奈!说到这里,慈禧想起了伤心的往事,不觉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后来,好不容易把穆宗拉扯大了,谁知道他竟然如此命薄,也早早随了他的父皇一道去了。于是我又把你从醇王府带进宫来,那时候你才四岁,我没有办法才接着主持朝政。你现如今也长大成人了,虽然我还有诸多的不放心,但我也不会再碍着你了。”说到这里,慈禧眼睛看着光绪,满是凄凉和委屈,但依然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犀利。随后,她忍不住地把眼神投向了身边的月晗,看到月晗那颗血红的朱砂痣,不禁两行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光绪似乎被这样的眼神刺到了,他慌忙跪下,说:“外人不懂亲爸爸心里的这些苦楚,但儿臣是明白的。儿臣与亲爸爸母子同心,虽说亲政了,朝政的大事还指望着您多指点儿臣才好。如今国家正是多事之秋,儿臣确实一心只想着国家早日富强起来,才算不给祖宗丢人,不辜负亲爸爸的养育之恩。”

光绪说完了这番话,似乎如坠云雾,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如何从东暖阁跪安,如何回到了寝宫,他只是觉得一切恍然如梦,自己就仿佛游魂一样软绵绵地随风飘浮着,而慈禧就是这股强劲的大风,每当这股风暴席地而来的时候,自己都落荒而逃。

好像是一枚棋子,又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早已经被掌握操控,慈禧的寥寥数语,光绪的亲政之梦又一次破碎了。为什么会这么没有勇气?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得如此懦弱?光绪垂头丧气地坐在书桌前,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慈禧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如此犀利,如此冰冷,高高在上的训斥着自己,命令自己在冰凉的地板上长跪不起。那时候的自己,害怕得牙齿都不住地战栗,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这种恐惧烙印在一个孩子的身上,实在是太过清晰,太过深刻了,就这样日日夜夜的侵入骨髓,侵入灵魂……

可他毕竟是一个气血方刚的青年啊,一旦离开了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的叛逆和倔强就会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

于是,他的大婚,他的新娘,成为了他发泄愤怒的无力抗争。

没有自由,没有权力,更没有爱情,当举国瞩目的皇帝大婚典礼终于来临的时候,光绪却感觉他迎来了十九年生命中最难过的一天。

这天是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六。正午三刻,百官齐聚,光绪皇帝身着大红色的龙袍在太和殿升座,礼部官员庄重地宣读着册封皇后的诏书,光绪面无表情,心如死水一般沉寂,他眺望着远方,在心底默默地决定,此生若无心爱之人,宁愿守身如玉直到终老。

“你不是逼着朕娶这个女人吗,朕一辈子都不会让她成为朕真正的妻子!”光绪看着大臣们护送着皇后金册和金如意凤舆缓缓向桂公府而去,他充满愤恨地在心底对慈禧发出了这样的怒吼,虽然他此刻依然面目冷淡,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宫了。

随后,盛大但冗长的婚礼在大风嘶鸣中浩浩荡荡地进行着,静芬新近缝制了一枚红色的荷包,她将这个荷包藏进了厚重的礼服,她躲在红盖头下的脸一直都是滚烫的,她期待着,盼望着,想象着,在洞房火红的烛光中,她亲手将这枚绣着龙凤合鸾的荷包轻轻地,递到光绪的手心,她是那样渴盼地想触摸到这个男人的修长的手指,她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即使只是自己偷偷地暗想,也足以令她的心脏震颤了。

可当所有的仪式都落幕,当所有热闹的人群都一一散去,在坤宁宫大红色的洞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的时候,留下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光绪和他的皇后并排坐在龙凤婚床的床沿上,许久,许久。

夜越来越深了,静芬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焦灼地等待着,但她等到的,是她的丈夫光绪皇帝起身从床上站了起来,然后拉过了一把椅子,背对着自己,一言不发地靠窗而坐。

他就那样默默无语地坐在窗前,静芬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深深地绝望。

是的,如果出嫁前,静芬是满怀的失望,那如今就是绝望,绝望到流不出一滴眼泪,但心底却似乎在流血。

这个寂静的夜晚如此漫长,仿佛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直到东方既白,光绪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已经成为隆裕皇后的静芬张开干涸的双唇,她鼓足了勇气,用变得嘶哑的喉咙挤出一句话:“这也是你们家的德行啊!”

光绪揉了揉布满血丝的通红的双眼,他抿了抿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