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跟老甘说过，不要跟那帮痞子走得太近！你说他都五十多了，还跟在人手底下当小弟。他那儿子今年刚刚大学毕业，这就没父亲了……唉，可怜的……”

——“可不是嘛。人家借他点儿钱，还上不就完了？他倒好，还完了钱还给人当牛做马地伺候着！”

——“没法子，他这人心眼儿太瓷实了……”

——“都是命，唉，都是命吧。”

看来昨夜发生在回收站的事件已经传开了。

2017年1月1日上午十点多，刘警官穿着便服在便民市场即将收摊的早餐铺子上买了两根油条，耳中听着早餐铺老板和旁边理发店老板的对话。没办法，警察接到消息赶到时已经太晚了，况且两名受害人都是便民市场这里有名有姓的人物。

一个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混混，一个是跟谁都能说上话的老好人。

刘警官结了账，边吃边走向案发现场。他昨天请假去了一趟琅琊，今早刚刚赶回来就遇上这件事，于是又马不停蹄地打车过来。不过他走得慢悠悠的，倒也没显得多紧迫。都几个小时过去了，犯人肯定早已逃之夭夭，至于搜集线索这种事，丢给他手下那帮年轻人也绰绰有余。

走到回收站门口的时候，手中的油条也恰好解决完毕。刘警官把塑料袋塞进路旁的垃圾桶，那边把警服穿得板板整整的魏学兵迎了过来——

“刘队，嘿嘿，您瞧瞧您还亲自过来，不放心我们哪？”

“少来。”刘警官冷淡地把献殷勤的徒弟推到一边，“情况怎么样？”

“受害人柳某被钢钎贯穿喉咙钉死在地上，甘某则是被一块长条状玻璃从眼球刺入大脑而死，两人都是当场死亡，致命伤很明显，应该没什么疑点。”

向他报告的人却不是魏学兵，而是一位名叫郁莹的年轻女警，她留着精干的短发，服装一丝不苟，说话语速稍快，但条理清晰。

刘警官满意地冲她点了点头。

这个女孩比起绝大多数男人都更能干。如果非要培养一个接班人的话，真希望是她才好……

可惜啊，这么出色的姑娘，怎么偏偏就被这个不成器的小子给降住了呢？

他有些着恼地看了一眼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徒弟，后者十分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刘警官恨不得给这混小子一巴掌。据魏学兵说，他上回已经跟郁莹挑明了，可这女孩就好像认死了他一样，搞得他也相当没辙。那刘警官就更没办法了，总不能真的为这种事给他来个通报批评吧？

郁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对师徒间的目光交流，她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继续说道：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行凶者是一个头戴蝙蝠侠面具的男人。他从垃圾堆里取出了凶器钢钎，跳下来时砸碎了桑塔纳的挡风玻璃，由此造成了甘某的死亡，之后又追上柳某将其刺杀。”

“蝙蝠侠？”刘警官嘀咕着。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又现身了……”魏学兵也在一旁附和，“不过啊，之前的那个蝙蝠侠是戴头套，这一个却是戴面具，而且之前那个也没杀过人。嗯……会不会是模仿作案？”

刘警官不置可否，伸手取过郁莹的笔记本。根据做笔记的习惯不同，有些人的笔记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比如他和魏学兵。而郁莹的笔记却工整得宛如一本打印字体的教科书，内容就和她的说话方式一样清晰有序。

“柳永胜……杨晓道……”他轻声念叨着，“还有一个……很能打的年轻人？”

“据说是不久前才到杨某的饭店打工的青年。”郁莹答道，“昨天在体育馆仓库里他也参与了一场斗殴，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当时在场的几名目击者，他们……唔，并不是很配合。”

“毕竟都是些混帮派的痞子。”魏学兵冷笑一声。

郁莹顿了顿：

“杨某等人目前在市立医院接受救治，我们已经派人去和他接触了，不过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指使了这场谋杀，而且他还是伤者，所以……”

“先让我看看现场吧。”刘警官说道。

回收站中的两具尸体当然早已被搬走，但清理工作尚未开始，案发现场基本维持原样。刘警官先在那被压扁的桑塔纳周围转了一圈，身旁的魏学兵一直在啧啧叹息。

“感觉就像是被浩克砸了一拳。”他作出让刘警官十分认同的评价。

而在接近出口的地方，那根钢钎依旧稳稳地插在地上，露出地面的部分沾染着凝固的血迹，刘警官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钢钎一般长度是多少？”

“哦，我们量过，一米六左右吧。”魏学兵迅速答道。

“也就是说，插入地下的部分至少有半米？”刘警官喃喃着，“哪怕是泥巴路，一钢钎捅半米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吧？更何况这水泥这么结实……”

他直起身体。回收站里到处都是警方工作人员的身影，冷风送来了生锈金属与油气的臭味。

“你跟我去市立医院。”刘警官说道，“杨晓道那人我以前曾经打过交道，应该能说上两句话……你别玩手机了，我跟你说话呢！”

“啊？”魏学兵愣了一下，“师傅你刚才说啥？”

“我说你下午跟我去市立医院。”

“呃，哦……这个嘛……”魏学兵抓耳挠腮，“这个……师傅，其实我想下午请个假休息一下。你看，我昨天总共就睡了两小时，凌晨一点跟郁莹一块儿开始搞这个案子，到现在九个多小时没合过眼，早饭也没吃，下午您就放我一马吧……”

刘警官瞟了一眼远处正在跟同事交谈的郁莹，心中犹豫。

这个徒弟虽然看着不怎么着调，但对于工作的态度一直都相当认真。整个十二月他多加了六天班，虽说能者多劳，可也不能把好马累死在路上，一口草都不让吃。刘警官吃软不吃硬，徒弟这么一说，他沉吟几秒，点了点头。

即便精明如他，也没能察觉魏学兵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

……

柳永胜死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兰姐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小妙妙也有样学样。杨晓道什么都没有做，既没有快意，也没有伤感。这件事他早有预感，实际得知的时候，心里仅仅闪过两个字——

“果然”。

他知道是谁干的，除了洛洛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

他也知道洛洛一定离开了。没人告诉他，可他就是知道。

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就可以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之中体悟到一些东西，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经验”。

洛洛会杀死柳永胜，然后远离这个地方。这是为了不再给他们造成任何麻烦。

对此，杨晓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得承认，昨天洛洛在仓库里那反常的表现让他的心里有些发毛。即便明知道洛洛不会害他，可洛洛要走，他也无法挽留。

阿钟早晨跟几名警察一起走了。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警察不可能不管不问的。考虑到他们这边除了女人小孩就只剩下伤者，受伤最轻的阿钟自然必须配合警方查案。阿钟那家伙心性沉着，应该能合理应对，把他们从这些事件中摘出去，状况允许的话，或许还可以帮洛洛遮掩一下。

阿武在凌晨时分经历了一场手术之后，据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在重症监护室那边。紫陌在照顾阿洪，兰姐自然带着妙妙来到了他这里。

钱。

杨晓道不断琢磨着这件事。

妙味家常菜走的是高成本高收入路线，本身利润并不高，四个大老爷们可以攒下点家底，但一旦出了这样的事，余钱就得全搭进住院费、医药费里去。阿洪倒是孑然一身，可阿武头上还有个老娘，阿钟双亲健在，还有一个弟弟……再加上现在又多了兰姐和妙妙两口需要吃饭的人，光凭这一家小餐馆未免捉襟见肘。

而且现在这个状况，餐馆什么时候才能开工——甚至还能不能开工都不好说，马上又要交一月份的房租水电……

杨晓道盘算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他是老大，总不能让兄弟们各顾各的。

一旁的兰姐可能也察觉到了他的心事，不再一勺勺向他嘴里喂稀饭。何妙妙坐在床角，手中把玩着一只塑料面具，细声哼着缥缈的调子。

敲门声响了两下之后，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用左手拎着一箱八宝粥，右臂却藏在袖管里。这男人的面相并不凶恶，但气质却给人一种硬汉的感觉。说得绝对一点，不是警察，就是悍匪。

兰姐慌忙站起身，拦在杨晓道的病床前。她站得太急，汤碗里的稀饭都洒出了一些。小妙妙害怕地缩了缩身体。

男人的目光在母女的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洒在地上的稀饭，露出不算和善的笑容——

“是何家嫂子吧？许多年不见，可能是不记得我了。”

兰姐还未答话，却是被她挡在身后的杨晓道应道：

“龙会长，呵呵，确实是多年不见了。兰姐，没事，你先带妙妙出去。龙会长是个体面人，不会对我这种病号怎么样的。”

“龙……啊！”

兰姐恍然，她确实曾在多年前见过这个男人。

龙王会的领头人龙峰，年龄比何森还要稍长几岁。

“这是我那小侄女？”龙峰笑着望向何妙妙，“都长这么大了……唉，忘了给你带礼物，下回再补上吧。”

他说着和蒋勤富相似的话语，语气中却并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兰姐对杨晓道的判断是信服的，她收拾了汤碗，这便带着女儿出门。龙峰目送着母女俩离去，回头望着杨晓道，脸上显着意味深长的神色。

“给你带了点东西……当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他把八宝粥箱子放到床边，“我这辈子没怎么探过病，不懂规矩。”

“龙会长远道而来，不会是专门来跟我拉家常的吧？”杨晓道平静地说。

龙峰笑笑。

“呵……你跟何森真是一丁点儿都不像。”

杨晓道并未回应这句话。窗帘开着，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他灰色的手影映在纯白的棉被上。

“那天夜里他是去跟我见面了。”龙峰说。

杨晓道的目光骤然间凌厉起来，他逼视着面前的一帮之主，仿佛要用这刀般的目光从对方脸上剜下一块肉来。龙峰却是安静地与他对视，好似认为眼前这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男子根本不足为惧。

足足过了半分钟，杨晓道直起的腰板才重新瘫软下去。

“不怀疑我了？”龙峰仍然只是笑，“你应该算是最了解何森的小弟了吧？那你想必也能猜出他和我都说了些什么。”

杨晓道却没有笑：“条件是什么？”

龙峰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

“早些年我们龙王会和你们虎头帮确实相当不对付，但后来我和何森的私人关系却不错。何森的脾气很对我胃口，我本来想招揽他来我这边。你知道，龙王会这边年轻人少，都是些上年纪的老兄弟。何森过来跟我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杨晓道撇了撇嘴。

“我跟何森喝过几次酒，互相之间很谈得来，毕竟没什么利益冲突。我们年龄都不小了，可不像陆涛那么有拼劲，打打杀杀什么的……越来越没有兴趣。”龙峰继续说道，“这次他约我去道北羊汤，我本来也以为没什么事。没想到他一张口就是问我借人。他倒没怎么瞒着我，虎头帮和快活林的那些事，他都跟我说清楚了。”

“借人？”

“他这些年虽然还是虎头帮的头儿，但管事却越来越少，下面的事都让柳永胜处理，早些年那些老兄弟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整个虎头帮都是柳永胜的下属，说不定还有不少快活林的人。他要是不借人，你让他这关怎么过？”

杨晓道想起那次和何森在茶社的对话，默然点头。确实，以他对森哥的了解，这确是他会考虑的方式。

“而且就我看，这次事件之后，何森也打算找机会抽身了。”龙峰分析道，“借人帮他解决一下后顾之忧，至于以后怎么样，他也懒得再管。如果不想放任他那个不成器的义弟被人利用，他本来可能会直接撒手的。”

这段话让杨晓道咂摸出了一些意味，他突然说道：

“代价是……让你的人进驻体育馆？”

“还能是什么？”龙峰笑得洒脱，“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自古以来势力之间谈条件，无非割地赔款之类。当然了，我没想到他当夜就出了事……这下生意谈不成了。不过现在虎头帮是什么状况，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

这话不需要挑明。杨晓道知道虎头帮已不再是过去的虎头帮，加上森哥和柳永胜接连意外故世，虎头帮就此散架也不无可能。

“唔？”

杨晓道忽然明白过来，他扭头盯着龙峰那张表情平淡的面容。龙峰没有理会他，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划开了八宝粥箱子的包装。他始终没有亮出右手，但动作却不显笨拙。最后他从里面取出一罐：

“你喜欢银鹭还是娃哈哈？我一直不太会比较这些牌子……”

“虎头帮的地盘，你接手了多少？”杨晓道问，声音略带苦涩。

“全部。”龙峰答道，“反应最快的应该是快活林，可他们原本应该打算让柳永胜再经营一段时间，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加上地盘隔得远，手伸不了那么长。所以我们就占了便宜。那天夜里跟何森谈过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虎头帮的动向。到今早八点为止，龙王会已经全面接管了体育馆周边的地盘。”

“那你还来找我有什么指教？”

“你猜不到？”

杨晓道沉默片刻，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开口：

“……第一，森哥这些年在地盘上经营得不错，不管是道上人还是普通人都是信服他的。一夜之间换了招牌，大家明着不会说什么，但难免人心浮动。你们对外会直接面对陆洪帮和虹歌组，两面受敌可不是什么轻快事。如今森哥已经不在，你需要一个有声望的虎头帮旧人帮你们平稳完成过渡。”

他顿了顿。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

“哈哈哈哈……”龙峰满意地大笑起来，“所以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聪明人说话！省事儿！”

“但这不是主要的理由。”杨晓道冷冷说道，“即便没人帮忙，你偌大的龙王会也不可能应付不来这种小事，我帮你无非锦上添花而已。”

“唔……”龙峰的笑容收敛起来，“好吧，太聪明了也不好。”

“我不会帮你的。”杨晓道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再参与这些事，也不让……再让他参与。”

“他”。

杨晓道提到了这个字眼，没有说是谁，但龙峰显然是心里清楚。

他叹息一声，却也没有继续劝说，而是干脆地站起身，看来要选择放弃。

“对了。”他顺口一提，“你们现在三个人住院，状况不是很乐观吧？小餐馆也没法经营了，经济方面大概需要一些帮助。看在何森的面子上，如果有需要，直接跟我打声招呼就好。你杨晓道的为人我也信得过，就不收你抵押利息什么的了。”

杨晓道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我会考虑。”

“那考虑好了就跟我联系吧。”龙峰说道，“另外，你那个兄弟听说两只手都没了？移植这种法子我看你是不要想了，即便有人捐献合适的肢体，费用也不是你我这种能承担得起的。但是如果他需要义肢的话，这方面我可以帮他安排……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杨晓道下意识看向龙峰的右臂袖子，龙峰并未遮掩。

“……你自己没考虑过吗？”

“当然考虑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龙峰随意地答道，“失去的时间太长，重新拥有反而会不习惯。”

杨晓道又点点头，这一次他真诚地说了“谢谢”。

没有拒绝的理由。

“用不着，我这叫长线投资。”龙峰别有所指地说。

短暂的会话，这位年近五十的龙王会会长并没能达成他来此的目的，但也没见他多么失望。他就这么潇洒地转身离去，一直走到门口，才听到身后的杨晓道喊了声“等等”。

“哦？”龙峰回头，“这么快就考虑好了？”

“不是。”

杨晓道无奈地说道。

“你总得给我留下个联系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