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人散
作者:公孙幽盈      更新:2020-02-02 06:46      字数:6250

正月的天气依旧严寒,屋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水溶却觉如至冰窟,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前世阴差阳错悔恨一生,今生失而复得,两度生离死别,到如今本以为苦尽甘来,她却说,她要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他会忘记她,这样的结果让他如何承受!

水溶疾冲至床畔,将菁玉紧紧地搂入怀中,不着寸缕的肌肤紧紧相贴,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水溶喉咙发干,颤声哀求:“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忘了你,我怎么能忘了你……”

前世今生两个十年,从陌路到相伴,那些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过往,是他最珍贵的记忆,如果那些记忆里没有了她,他再活一世的意义是什么?老天为什么还要给他一次再与她重逢的机会?

胸臆间痛楚难当,泪珠无声而落,菁玉无力地靠在水溶怀里,伸手回应着他的拥抱,眼前一片朦胧,她看不清他现在究竟是何模样,只感觉到环住自己的臂膀在不停地颤抖,凌乱的心跳声传递着他的害怕和痛苦,肩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痛。

去意已决的心有了一瞬间的动摇,命轮机械的提醒适时地在菁玉脑海里响起:“命轮已和补天石建立了联系,补天石恢复本体,命轮自动跟随,宿主亦然,此间无法停留。”

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菁玉如释重负,别无选择总好过让她亲手割舍,回到现代,回到一切发生之前,改变自己的命运,割舍这里的一切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哪怕是曾经的自己最渴求的东西。

泪水浸湿了眼眸,菁玉咬紧下唇,“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无法控制命轮,当补天石恢复本体,不管我身在何处,都会被它一并带走。忘了我,你的心就不会痛了。”

“老天让我再活一次,就是让我再经历一次失去你的痛苦吗?”水溶收紧了手臂,力气大得像是想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仿佛这样他就不会失去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道:“命轮是岑仙子给你的,她一定能有让你留下的办法,我们去找她好不好?”

菁玉默然片刻,轻声道:“她不在这个世界,我来到这里这么多年,只见过她两次,我找不到她。”

“用命轮,用命轮也不行吗?”水溶不死心地追问。

菁玉涩声道:“命轮只是一个逆转时空的法宝,不是召唤神仙的工具。”

片刻的沉默后,眉峰紧紧攥起,水溶的眼睛红得可怕,整个人散发着绝望的死亡气息,埋首于菁玉的颈窝里,崩溃地痛哭失声:“我不想忘了你,更不想失去你,菁玉,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如果一早知道通灵宝玉会让他失去她,他绝对不会千方百计地找那玩意给她!

颈窝里一片湿润,菁玉从来没有见过水溶流泪哭泣,若非伤到极致,又怎会如此难以自持,泪水沁出眼眶,自腮边滑落,渗入水溶的头发里,菁玉哽咽道:“我不知道,你不记得我也好,这样你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水溶,这里……真的一点都不适合我。”

恍惚间水溶回忆起来,她说过在数百年后的世界,会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人人平等,女子不必缠足,可以上学读书,可以从政经商参军打仗报效国家,男人不能妻妾成群,女人也能主动和离再嫁,她们能完全决定自己的人生,不用依附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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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她上一世起义造反所希望达成的结果,是她最梦寐以求的自由,可是她明明也说过,她被父母出卖,被丈夫活活打死,死不得好死,连尸体都被父母卖了配冥婚,那个世界达到了她所期望的样子,她却依然还是如此凄惨吗?然而,即使那个世界对她仍旧残忍,她还是坚决地抛下这里优渥的生活要回去。

如果回到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她就能改变那些事情吗?

水溶心乱如麻,这就是爱上的人,前世今生没有丝毫改变,在她心目中,她可以为了他牺牲生命,一个人去海南找他,九死一生亦无怨无悔,却绝对不会为了他放弃自由。

他爱上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挽断罗衣留不住,她消失得干脆彻底,连一点点回忆都吝啬给他,她从他的记忆里抽离,那些空白又会用什么去填补?

“你会记得我吗?”泪水宣泄了内心的痛苦,从濒死的窒息感里清醒过来,水溶从菁玉的颈窝里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无力而空茫。

光线不足,即使近在咫尺,菁玉视线里的水溶仍旧朦胧不清,她伸手覆上水溶的脸庞,手心里传来湿润的触感,一点点地为他擦拭干净脸颊上的泪水,“我会永远记得你。”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过心头,一点点地缓解着难以承受的钝痛,如果他会忘记她,那他唯一的奢望就是他还能活在她回忆里,也算是另外一种方式陪伴着她,“你还记得我,真好啊……你回去之后,不要再管他们了,收拾掉那个伤害过你的人,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幸福。如果……如果……”他想说如果遇到好男儿便共结连理,可一想到在他无法到达的世界,如果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心里就好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生不如死,明明希望她能幸福,可这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菁玉猜测到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未说出口的原因,云淡风轻地笑了:“幸福对我而言与婚姻无关,没有什么如果。”她不是要为水溶守贞,也不是因为心里再也没有位置留给别人,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婚姻于她而言早就不在人生计划之中,很快就能回去了,首要大事就是回到高考结束的那天,她要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脱离父母的掌控,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生活。

至于水溶将来要不要娶别人,这不是她在乎的事情,她没有义务为他守着,他亦如是。

事已至此,水溶对云雨之事也提不起什么兴致了,拥着菁玉彻夜无眠,只有最后一天了,每一分每一秒对他都弥足珍贵,最怕一觉醒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菁玉亦是整夜都没有合眼,心里盘算着如何把林家给她的嫁妆还回去,上次抄家,虽然大部分财物都追回来了,但林家的损失依旧惨重,年底黛玉就要出阁了,估计她的嫁妆也被吞掉了不少东西,她还回去,正好补足。

田庄山林店铺都还好说,把地契还回去就行,绫罗绸缎倒也罢了,比起其他的东西也算不得有多值钱,陪嫁家具都是上好的檀木楠木,价值不菲,却不好搬动,古董字画也是价值连城,但一次性搬回林家却颇为费事,太妃肯定会过问,罢了,还是留给水溶吧,她点石成金的法术早已炉火纯青,干脆把林府里的一座假山点成金子,差不多也足够抵过那些家具古董书画的价值了。

一夜无眠,天光大亮之后,水溶抱着菁玉赖床不肯起来,菁玉推了他一下,黯然道:“我今儿得回趟娘家。”

水溶心里一百个不愿,就最后一天了,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抓住最后的时间抱着她直到结束,但她在这里还有父母亲人,总要回去做个交代,心有不甘地按住她一顿深吻,才恋恋不舍地起床收拾。

菁玉整理好了所有的田契房契,都装进一个盒子里锁好,回过太妃后,和水溶一起坐上马车去往林府。

北静王府距林府只有三条街,近乡情怯,菁玉低头一言不发,一颗心忐忑不定,微微发青的眼睛一片黯色,帕子在手里被绞得变了形。

水溶道:“没想好怎么跟他们说,那就不说了罢。你前世在新乡府打伤了荣国公,他回京城没多久就去世了,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会受不住的。”

这一提醒,菁玉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前世义军在洛阳会师,朝廷大军来伐,双方在新乡府大战一场,念着他是贾敏之父,她没有痛下杀手,数月后贾代善与世长辞,虽非她亲手所杀,到底脱不了干系。

菁玉点点头,感慨道:“说出来也尴尬,当初谁能想到我跟他们还成了一家子。”双亲都年过五十,在古代已经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林海在沧州驻军马场受了一番折磨,身子骨大不如前,贾敏生育了四个子女,现在上了年纪,一身的病都慢慢显露出来,何必再让他们承受失去女儿的悲痛,那便不说了罢。

林家上下还在孝期,春节期间没有走亲访友,门庭冷清,女儿女婿回门,林海贾敏喜不自胜,尤其是涵玉,想趁着守孝多学点拳脚功夫,出孝后去龙禁尉,不能被人小瞧了去,缠着水溶去校场指点他功夫。

贾敏见菁玉的眼眶隐隐有些青色,一看就是晚上没休息好的缘故,心想女儿昨天除服,小别胜新婚,定是缠绵过头,休息地晚了,一面欣慰水溶待女儿始终如一,另一方面也为他们着急,成亲第十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菁玉再怀不上孩子,便是水溶不提,太妃也要开始准备纳妾事宜了。

菁玉趁出门解手的时间吩咐灵芝把装有地契房契的盒子送去了黛玉居住的菡雪阁,灵芝送了过去,交给了黛玉身边专门管东西的大丫鬟飞鸢,特意叮嘱,王妃说了,请二姑娘过了今天再打开查看。

飞鸢心下纳罕,不知道自家姑奶奶打什么哑谜,问了一句,灵芝却答自己也好奇着呢,便只收了东西放好,登记入册,等晚上黛玉回来了再回禀此事。

将随身丫鬟都打发走,菁玉轻车熟路地来到林府后园,这里比较僻静,除了洒扫的下人少有人来,钻进了假山,伸手按在山壁上,默默施法,感受着假山化为黄金的范围程度,在表皮一寸之下停止。

从外面看,山石如旧,草木依然,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发现其下有黄金,这座金山,就当报答林海贾敏的生养之恩了。

报母生恩以寿命,报父养育以钱财,她的父母是原著中原本应该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如今他们还好好地活着,真好啊,原著中那些悲剧,能减少一些也是好的。

菁玉回到正堂,黛玉连忙出门接她进来,贾敏见只有她们姐妹,并无丫鬟跟着,担心道:“怎的去了这么久,也没人跟着呢?”

菁玉早已找了借口,笑道:“我打发灵芝她们给妹妹送了点东西,想自己回来,不成想眼神不好使就走岔了,竟去了哥哥的院子,就耽误了。”

贾敏和黛玉一早就知道菁玉眼睛受伤一事,听了这话一阵难受,菁玉虽没全瞎,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让她们如何不心疼,黛玉扶着菁玉坐下,关切地道:“姐姐有好东西都想着我,却把自个都忘了,幸而是自己家里,走岔路遇到个下人婆子就回来了,倘或在外也这样,岂不事大,姐姐身边没个人跟着,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知道了,以后没有这样的事了。”菁玉含笑挽住黛玉的手,捋了捋她鬓边的一缕头发,下个月黛玉就满十七岁了,少女青春颜色正好,菁玉不禁一阵恍惚,原来……她都二十五岁了啊,当年的小女婴长成了亭亭玉立风姿绝代的少女,曾经觉得时间太过漫长难熬,如今临别在即,却又恨时间太短。

菁玉连忙转移话题,说不了几句就提起了黛玉的嫁妆,说起嫁妆,贾敏就格外心疼,越发恨赵弢入骨,这厮抄了林家,狠狠扒了一层皮下来,若没有这档子事,黛玉的嫁妆和菁玉当年出阁时的嫁妆份额都是一样的,林家遭此劫难,黛玉的嫁妆就远不及其姐丰厚了。

黛玉却不以为意,她本来就不大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贾敏虽知道嘉阳侯夫人为人飒爽,不会因为嫁妆多寡而看待儿媳,但嫁妆多少代表的是女儿的底气,当年梦到黛玉早夭,贾敏把黛玉捧在手心里疼,如今好不容易长大成人要出阁了,给她攒了多年的东西却被人昧去了不少,再加上霍炜和赵弢是一伙的,还在海南害得菁玉眼睛受伤,贾敏每每想起都气得牙根痒痒。

晚饭其乐融融,酒过三巡之后,林海看着一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唯一美中不足者,明玉一家子却远在西京,感慨地笑道:“可惜明玉不在,不然该有多热闹。”

黛玉笑道:“这几年嫂嫂又添了两个孩子,咱们都还没见过呢,我也怪想他们的。爹爹,大哥在西京也有年头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明玉外放数年就官至四品知府,可见当今圣上对他的器重,林海入了内阁,揣摩圣意,庆熙帝还没有召明玉回京的想法,倒有点让他接任川陕总督的意思,林海虽有不舍,但儿子前程更为要紧,在京为官总不比在外头自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海莞尔道:“这可说不准,我瞧着圣上还没有召明玉回京的意思。”

“年底黛玉出阁,这是咱家的大事,纵使明玉回不来,他媳妇也该回来一趟,也不知世安还记不记得咱们了。”当初明玉接了妻儿去西京赴任,贾敏含饴弄孙的乐趣都没了,颜雅南又生了一对儿女,她一面都还没见过,这几年想得不得了。

林海贾敏提起孙子孙女就口若悬河说个没完,慈祥安宁的笑意弥漫在眼角眉梢不知何时出现的皱纹里,岁月在他们的脸上不着痕迹地留下了苍老的印记,菁玉看在眼里,一幅幅画面闪现心头,她就像一个旁观者,见证了林海贾敏从稚龄少年到如今子孙满堂风雨同舟的一生。心头沉重稍减,去意更坚,就算她能留下,生不了孩子,将来面对的麻烦事情比现在还要可怕,罢罢罢,还是一走了之,再无烦忧。

饭后归家,一路上水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下马车就抱起菁玉大步流星地走向主院,丝毫不在意他人吃惊的目光,反正他们也没那个胆子敢说三道四。

菁玉心情沉重,没有阻止水溶,配合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靠在怀里,刚在林家喝了酒,他身上的酒气还有点重,一路走来被冷风吹散了不少,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耳畔是他艰难的粗壮呼吸之声,传递过来的悲伤却让菁玉忍不住鼻子发酸,眼里水雾横生。

水溶抱着菁玉回到主院,单脚踹开房门,又一脚勾门关住,屋外的丫鬟面面相觑,这醒酒汤是送还是不送?几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先去准备热水吧。

水溶浑身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菁玉心头警铃大作,刚跳下来却被他就近按在桌上,整个人压了上来,带着酒气的热吻侵占了她的唇舌,霸道无比地用力吸吮。酒精刺激着神经,水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克制,他虽没有醉得彻底,却未尝不是想借着酒精麻醉自己,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留住她,用尽一切方法留住她!

菁玉被水溶吻得舌根发麻,胸口被压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本能地排斥反抗着水溶进一步的侵袭。

感觉到菁玉的排斥,再深情的吻都得不到丝毫回应,水溶心里莫名刺痛,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她不配合,即便真的强要了她,又有什么趣味。

就在水溶失神的刹那,菁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耳后的昏睡穴,困意如潮水袭来,水溶很快失去意识,陷入了沉睡。

菁玉推开水溶,凭着对屋子的熟悉感,把他拖上了床,摸索着给他脱掉外袍,盖好被子,坐在床沿边上,伸手覆上了他的脸庞,颤抖的手指抚过他的眉眼鼻唇,今夜子时一过,她就要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想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面前消失不见,菁玉只好用了这种方法,俯身靠在水溶的胸膛上,任由泪水在脸上肆虐,“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你就不会再记得我了。”

三生一梦,终于到了梦醒时分,执子之手,却只能各自终老了,惟愿……你平安喜乐,白首无忧。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菁玉感觉到命轮的波动,不知道被水溶丢到哪里去的通灵宝玉倏然落入了她的手心,下一秒便消失不见。

菁玉心头一冷,永别的时间到了。

“水溶,永别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水溶的唇上,菁玉突然凭空消失,只余一滴泪珠落在水溶的脸颊,缓缓滑落。

身体如羽毛漂浮在水面上,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菁玉身不由己地在虚空中飘了许久,终于落到实处,光线自弱变强,周围渐渐清晰,却如蒙了一层浓雾不甚分明,只能看到身前三尺之处。

身侧,一方巨石字迹分明,菁玉凑近了一看,却正是《红楼梦》原文中的字句,此间剧情都歪得不成样子,却不知这石头上的内容是否还和她看过的《红楼梦》一致。

突然身体被一股大力牵引,菁玉背靠补天石之上,命轮摄取着补天石的能量,对菁玉发出了询问:“命轮即将开启,请宿主选定时空坐标。”

菁玉早已想好了回到哪个节点,说道:“二零零六年六月九日,凌晨一点,地点,xx省xx市xx县xx村4组17号。”

那一年,她十八岁,刚刚高考结束。

回到那一年,往后的人生,无论风霜雨雪,她再也不会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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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三生,不过一场黄粱大梦,此间梦终,彼端,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