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娑牢狱中，襄妃已被上了镣铐，一应朱钗皆被除去，只着一件最朴素的灰裙。

菀筠默默地看着襄妃，她和其他天妃一样有着后宫女子最不缺的美貌，但她从未注意到过她，除了知道她是现任鸟族族长柳雉的女儿，她对此女并无半分了解。

润玉冷冷地扫了襄妃一眼，质问道：“为什么要害火神？”

一切的辩解都是徒劳的，因为华阳宫的仙婢仙侍们已经招认了一切——半个月前，襄妃便从东海的走私犯那里买到了黄曲霉，她制作了两枚很细的银针，把毒药塞了进去。之后她指使一名仙侍假扮成士兵混进虎贲营的营帐，将银针扎入了天烨训练时需更换的鞋中，待到天烨毒发，他又悄悄把鞋子掉包并焚烧销毁。他以为自己为主子做了一件大事，将来能飞黄腾达，没曾想一回华阳宫就被一刀送去见了阎王。整个过程丝丝缝合、干净利落，就连润玉和菀筠都不得不佩服襄妃的心思缜密，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兜兜转转一大圈，她还是露出了马脚。

襄妃斜眼盯着菀筠，眼中似有刻骨的恨意：“因为他是陛下属意的储君，也是你的靠山。没有了他，你什么也不是。”

菀筠听着她近乎荒唐的话语，胸口剧烈地起伏，强压着愤怒道：“我与天烨和你无冤无仇，除掉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襄妃露出不屑之色：“无冤无仇？有你们在，我永无出头之日。”她转头看向润玉，凄厉道：“陛下，你爱水神，我理解，那是你的初恋；你喜欢上元仙子，我也理解，那是辅佐了你几百年的女人。可是她，她凭什么？她是荼姚的女儿啊！她凭什么当天后，她儿子凭什么当太子？我哪里比不上她…陛下，我入宫二十多年，除了我用了催情香的那回，你…你就再也没有碰过我…为什么？我不服，我不甘心！”

菀筠听着她的泣血之言只觉得触目惊心——原来，这就是女人的嫉妒之心，如此强烈、如此可怕。

润玉对她的肺腑之言毫不在意，冷声质问道：“本座问你，你父亲柳雉有没有参与此事？”

襄妃的脸一下子变了色，额头沁出汗珠：“没有！所有事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与臣妾的家人并无半分干系！”

润玉淡淡一笑，伸手向身边的天兵示意，不一会儿，一个浑身是伤的中年男子就被五花大绑着押入了牢房，襄妃一看惊恐地叫道：“爹！”

润玉道：“你居于深宫，怎么联系的到东海的走私犯呢？不过都是你爹安排的罢了。哦对了，他还招了，你们已经伪造好了证据，要把毒害火神一事栽赃到静妃头上，因为她的家族长期与你们不睦。等到这个替死鬼死了，你们就打算联合众臣以无嗣为由将天后废除，改立你为新后。只是以你的情况，是不太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你们打算从天族远支过继一个孩子到你膝下，让本座立其为太子。襄玥（襄妃的名字），本座说得可有错？”

襄妃浑身发抖，哑口无言，一旁的柳雉求饶道：“陛下，一切都是微臣怂恿玥儿做的，您就看在她服侍您多年的份儿上，饶她一命吧。”

看着眼前的父女俩，菀筠越发心有余悸，她一向都知道身边是危机四伏的，但是这些危机已经被酝酿得这么大了，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定神向襄妃问道：“两月前，有人在我药中下毒；一月前，我在平日所燃的香中发现绝育药。这些是否也是你所为？”

还未等襄妃回话，润玉已惊诧道：“还有这些事？”

襄妃冷笑：“别把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我可没做过那些。不过天后，看来你早就是众矢之的呀，您能都过这几次，您能每次都躲过吗？”

润玉言语失去了所有的温情与顾念，冰得瘆人：“来人，传召六界，鸟族族长柳雉与其女襄妃意图谋害天帝子嗣，着剔除仙骨，杖刑处死。九族之内，皆废除仙职，贬入凡间，永世不得回归天界。”

这是极严厉的刑罚。襄妃和柳雉一路哭嚎着，最终还是被拖了下去。待他们走后，润玉看向菀筠，问道：“你刚刚说的下毒还有绝育药，为何不告诉本座？”

菀筠低头道：“我害怕你会不相信我，以为是我为了陷害别的嫔妃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毕竟我之前…也确实做过这种事…”

润玉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应该相信我，我也会相信你的。”

菀筠的眼角有泪水流出，她轻声叹息道：“我以为只要我老老实实待在深宫，什么都不做，只安心抚育我的孩儿，就不会有任何事。可没想到，我不犯人，人却会犯我，退让换来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悬崖绝壁、粉身碎骨。”

润玉愈发愧疚，紧紧抱着她，温柔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会补偿的，我一定会的。”

第二天，菀筠如常来栖梧宫看望天烨，他依然拄着拐杖艰难地练习走路，菀筠心疼地想要扶他，却被他一口回绝了：“不用了，娘，我自己可以的。”他慢慢走到椅子前，坐下后小心地问道：“娘，柳雉和襄妃那帮人，确定都被清理干净了吗？”

菀筠微笑着点头：“九族之内所有余党，皆被处理了。接下来就看瞿若他们的，只要趁此机会把我们的人扶持上位，鸟族就可掌控在我们手中。”

天烨满意道：“总算是不枉咱们下了如此多的心血。”

菀筠揉着他尚未痊愈的腿，心痛道：“可惜了，让你吃了那么大的苦，三年内都不能正常地走路。”

天烨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你连临渊台都跳了，我这算什么呢？”

没错，整件事都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两个月前，菀筠就开始阅览省经阁有关毒药的书籍，一番查阅后终于找到了一种完美的毒药——非常罕见，烈性极强，难以销毁，但是又有解药。她把目标定在了后宫身份最尊贵的妃子襄玥身上，她听闻过此女和她的族人野心勃勃，想来必把他们母子视为眼中钉。她让手下的仙婢把关于黄曲霉的信息偷偷渗透给华阳宫的人，并暗示他们可以把毒药塞进银针再混入天烨的衣着中。襄妃果然上钩，开始搜寻这种毒药。而在菀筠这儿，她一边委托邝露在魔界的黑市买到了黄曲霉的解药，每日都给天烨服下少许，确保他不会被毒死；另一边让子翊监控虎贲营的动向，看看会不会有襄妃的人安排进来。终于，一切都如他们预期的发展，襄妃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不过是跳入了早就为她织好的天罗地网。菀筠之所以费那么大的劲儿做这个局，甚至不惜搭上天烨的安危，目的有两个：第一是铲除掉原来的鸟族势力，让她的人掌控翼渺洲；第二是让子翊借机获得润玉青睐，重返羽林营。

“娘娘，瞿若仙人在未央宫求见。”芝兰走了进来通报道。

“去吧，娘，不用担心我。”天烨道。

回到未央宫，瞿若已经等候多时，他恭敬地行礼道：“参见天后。”

“免礼吧。”菀筠道，“你是为了鸟族一事而来吗？”

瞿若点头：“没错，今日陛下提起了任命新族长一事，微臣和两位同僚按照计划的举荐了元止长老。”

“结果呢？”菀筠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瞿若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陛下同意了。”

菀筠眉头一松，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元止是她和邝露精心挑选的人选，他虽然也是鸟族长老之一，但能力平平又不善交际，在长老们之中总是处于边缘状态，无论是谁上台，他都得不到重用。所以当菀筠承诺扶持他当族长时，他欣喜若狂，一口答应从此之后效忠于她。在经历过柳雉之乱后，推一个没有能力、没有野心、没有势力的人掌管鸟族，显然是最安全的，这也是为什么瞿若举荐一个无名小卒时，润玉会同意。

“娘娘，元止长老能力不足，恐怕难以服众，不过微臣已经告诉过他，有任何不好解决的问题，修书给娘娘既可，由您来出谋划策。”瞿若说道。

菀筠眼角飞扬，浅笑的唇线带出两朵梨涡：“瞿若仙人，多谢。只是，我真的能一直这样信任你吗？”

瞿若意识到她这是在试探，连忙道：“娘娘，微臣的命运早就和您还有妹妹（邝露）紧密联系在一起。只有您成功了，微臣才能跟着飞黄腾达。所以请娘娘放心，微臣誓死效忠娘娘，绝无二心。”

菀筠笑道：“如此，那我便相信你。你放心，待大业完成，我必会重赏你。”

等瞿若走后，菀筠吩咐道：“红菱，去把子翊参将叫来吧。”

很快，子翊就来到了未央宫，他身着银蓝色战袍，佩戴着宝剑，看起来意气风发，与菀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颓废青年判若两人。

“参见天后，不知天后召见微臣所为何事？”子翊问道。

“无妨，只是想询问一下你在羽林营待得如何？”菀筠关心道。

子翊微笑道：“多谢天后关怀。羽林营里有不少微臣曾经的战友，能与他们再次同袍，微臣心里很满足。”

菀筠眯了眯眼：“即使你现在的地位不如往昔，你也不介意吗？”

子翊眼波微转，浑若无事：“我本来已沦为一介流民，托娘娘之福才可重返军营，如今又连升三级成为参将，已是微臣可望而不可及之事。至于将来，微臣必会努力上进，恢复…甚至是超越往昔的荣耀。”

“好，有你这句承诺，本座就放心了。”菀筠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明色，“这次多亏了有你，若不是你紧紧看住了下毒之人，又在他被灭口后提醒他的家人去报官，此事也没法成功。”

子翊的嘴角露出几分从容的笑意：“娘娘才是运筹帷幄的那个，微臣不过是照做罢了。”

菀筠抿了一口茶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子翊，缓缓道：“你不觉得我太狠毒了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连亲生儿子的安危都可以当赌注。”

子翊不曾想她竟会突然问他这个，一时不知做何回答。他并不觉得菀筠狠毒，相反，他更多的是同情，甚至是心酸。身为天后，表面高高在上，实际上却这般艰难，步步为营，一着棋错便是满盘皆输。可是，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没有退路了。他谦卑而恭敬道：“微臣相信娘娘早已算好一切，火神殿下必无性命之忧。以较小的损失博取更大的利益，微臣觉得很值得。”

菀筠细细凝视着子翊的双眼，她看到了智慧，还有野心…与她一模一样。她满意地会心一笑，淡淡道：“好，那本座就借你吉言了。”

是夜，润玉与菀筠宁静相对，相拥而眠。红罗帐软中，润玉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额头，道：“筠儿，我打算把所有妃嫔都遣散出宫。”

菀筠一下子惊起：“陛下，你在说什么？臣妾没有听错吧？”

润玉也跟着坐起，道：“我说，要把所有妃嫔遣散出宫。”他表情很平淡，好像只是说了件不起眼的小事。

菀筠一时默然——原本觉得能够达成更换鸟族族长和提拔子翊两个目的已经心满意足了，这下竟然一箭三雕，确实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陛下，这不妥吧，那些妃嫔们都是天界重臣的女儿，您这样遣散她们出宫，不怕遭到他们抗议吗？”虽然心中狂喜，但她还是小心地推脱道。

润玉轻轻抚住她的肩膀：“我给了他们太大的权力，才让他们生了歹念，连天烨都敢害。若他们敢抗议，我正好有了治他们罪的理由。君臣关系若要靠姻缘来维持，那我这个天帝还有什么威慑力？”

菀筠撇了撇嘴，似是生气道：“原来还是为了削这些臣子的权力。到时候人们一定会赞美天帝爱护嫡妻幼子，只是臣妾说不定就要背个‘妒妇’的骂名了。”

润玉闻言一笑：“你若是妒妇，怎么能让她们一次又一次地加害你呢？甚至连烨儿都差点性命不保。谁敢叫你妒妇，那我就把他的眼睛挖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菀筠噗地一下笑出声，又问道：“可是陛下，那些都是你的女人，你就这么把她们赶出宫了，让她们以后怎么生活？”

“但她们并不是我的女人。除了那个襄妃用了催情香，别的人和她们入宫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润玉不顾她诧异的眼神，继续道，“你放心，她们是被我遣散的，不是犯了错被赶出去的。我会给她们封号和灵力作为补偿，让她们出宫后另行婚配。”

他搂着她的身体，亲吻她的秀发，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我这辈子最憎恨的，就是我父帝这种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人。遇到锦觅之后，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她离开了我，我觉得我的心死了，所以…我把所有怨气撒到了你身上。我恨我父帝，但我竟成了比他更恶劣之人。但是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弱水三千，我只需你一瓢足矣。我不会再让你和天烨受到伤害了。”

有微微的感动从菀筠心底流过，只是，几乎转瞬即逝。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谎言筑成的。五百年间，不断的相互折磨、相互伤害，已经磨掉了她最后一丝温情。她已经发下了誓言，无论润玉再做什么，她都不会改变了。

“别对我这么好，真的，没有必要。”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用极轻的声音喃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