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又空荡的尚儒客栈大堂中，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老邢肩上担着一条布巾，正在前前后后地打扫着大堂，腰刀已经解下来放在了一旁，擦桌子，擦凳子，洒扫，拖地，这些个事情他一个独居的大老爷们也是会做的，只是，今天做起来心情怪怪的。偶尔停下手的时候，一些念头开始闪过，“纳了个闷了，我今个怎么就认了个先生？”

想也想不了多久，因为自己这个吕先生等不及后院李捕头炖牛肉，派他出去跑了几次腿，买了些凉食，酒水回来，陆陆续续，他也懒得去想怎么回事了，反正束脩都交了，想起束脩，心开始滴血了：“额滴个亲娘呐，谁家先生束脩要二钱银子.......”

“小邢啊，你在嘀咕什么，牛肉炖好了吗？”吕先生右手抓着一只烧鸡，左手捏起一坛子老汾酒，好不潇洒。老邢赶忙应了一声，“先生坐那吃，我去催催，这小李做事，咋就这么磨蹭。”

老邢放下布巾，掀开柜台旁的门帘，溜达着去了后院，见到了正在已经从厨房门口探出身子的李捕头，两人见面后，看过了眼神，确认是对的人，然后老邢挤眉弄眼，又探出两只手，先指了指大堂方向，左手比划个小人，在右手上扒拉扒拉，放进了嘴里——吕先生在吃肉喝酒，没跟来。

李捕头点点头，然后同样挤眉弄眼一番，接着左右手拍遍全身，再两手一叠一摊，两肩一耸，两脚一分。

老邢：“李捕头，我没看懂....”

李捕头拉过老邢，进到了厨房里，“我是说，如果被吕掌柜的发现，我们就死定了。”

老邢一听这话，立刻用手捂住李捕头的嘴，身子探出厨房门，呼，然后恶狠狠地望着李捕头：“呆子，要叫吕先生！”

李捕头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老邢这才松开捂着的手。可这么一打岔，两人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了。但也不能真混着，两人顿时发挥逗比本色，比划起来。

老邢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严肃地望着李捕头，同时大声地喊话：“小李啊，吕先生让我来问，牛肉炖好了没有！”

李捕头两只手直摇，嘴里也没闲着，嗓门同样不低：“老邢啊，让吕先生别急，牛肉炖的慢，快不了！”

老邢一抖手，再一摆，做毅然无畏状，“小李啊，你厨艺不差吧，这可是好肉！”

李捕头手指大堂，然后伸出左手，右手向上面一拍，“放心好了，我可在扬州黄鹤楼学过厨。”

老邢这次没比划了，声音也压低了很多，他凑上来，手上学着李捕头刚才的动作：“我又没看懂，甚意思？”

这下，黄鹤楼资深李厨子急得挠头，“老邢，你是针对我吧，凭啥你总猜不出来，还要我再说一遍。”

“唉，别来气啊，我的，我的，都是我不好。”老邢赶忙认错，李捕头也不是小气的人，见老邢服了软，就大度地原谅了对方，然后解释了一下：“吕掌柜那么厉害，会不会发现我们给他下蒙汗药？”

“这，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老邢语气里丝毫不见怕的，就是声音低，声音低那叫怕吗？“对了，这个意思，你干嘛拍下手，你这句话里和拍手有关系吗？”老邢继续比划着右手拍左手，不懂啊。

李捕头气得，脖子都涨了一圈，但他也是不怕的——声音低不是怕，厨房烟大，熏了嗓子：“拍手是说，如果叫吕先生发现了，他照我们一巴掌拍下来，那........”两人耳边仿佛听见了那声“啪”，声音又压低了一个调。

“你这瞻前顾后的，要不，这每月收钱，衙门上上下下可是都伸手的，你把娄知县.......”老邢出了个馊主意。

李大嘴毕竟黄鹤楼后厨出来的，闻到了馊味，“吕先生可是秀才，他一定不会认的，这事根本不能拿出来说，但，这次之后呢。”

老邢听了这话，心有戚戚，“是啊，之后呢，大家都住七侠镇，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一见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两人都心照：低头一见了，吕先生把自己二人拉到小巷子里，两巴掌上来.....噗，呲，血呼啦滋的，不能看啊。

两人这下连比划的心思都没了，老邢无力地靠在厨房的墙壁上，手里还捏着纸包。李捕头直接蹲在灶台前，一下一下地添着柴。

良久，老邢开了口，“李捕头，你进过学堂，读过书吗？”

李捕头抬头瞅了老邢一眼，“进过，先生是个老童生，嫌我笨，把我撵走了，后来我就去黄鹤楼做帮厨了，拢共我也不识几个字，不怕你笑话，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老邢叹了口气，和蔼地摸了摸李捕头的头，笑容苦涩：“你说的老童生，应该就是我爹，镇上的邢先生。”

李捕头这下震惊了，仿佛发现大家都是学渣，你丫居然补过课：“那你一定...”，老邢很有气势地一摆手：“我，也不识字。”

说完这话，老邢也蹲了下来，一起帮忙添了几根柴，“我爹是个先生，所以给我取名育森，可，谁说先生的儿子就一定能读好书啊......”

两人再次建立起牢固的学渣同盟友谊，然后，脸都红了，毕竟，两人都老大不小，不是孩子了。不识字这种丢脸的事，唉，羞愧啊。

“唉，老邢，你别说，吕先生可是个秀才。”李秀莲同志作为年轻人，率先知耻而后勇。“你说，我们跟着童生读书，都不识字，如果跟着秀才读书，怎么说，也能读成个童生吧。”嗯，这样算逻辑上也能说的通，连逻辑都能说的通，老邢一听那可不就觉得这话是大道理了么。

“而且，吕先生那么厉害。”李捕头难得在老邢面前抖机灵，而不是抖肌肉，他的表现欲强极了，“你说就算我们最后没能考上秀才，只是个童生。”这种膨胀的自信心，仿佛感染到了老邢。

“再得吕先生教个几手，那可不就文武双全了。”

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一股相似的光，红色的，跳跃的，那是灶台里火光的反射。

老邢把手里的蒙汗药纸包往火里一扔，伸手一拍李捕头肩膀：“师弟！”

李捕头觉得怪怪的，但也一拍老邢肩膀：“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