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摔断腿
作者:裴今      更新:2019-09-02 08:00      字数:3399

“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兄长落下诗句的最后一个字,唇边的笑忽然淡去,执笔皱起了眉头。那时候还被唤作云鹿的她看看画里闲适的放牧生活,又看看兄长的脸,心里很不明白。

兄长搁下笔,把她抱在膝上:“小鹿喜欢画里的生活吗?”

她笑得眉眼弯弯,很高兴地点头:“喜欢!”

对话到此便结束了,兄长听到她的回答后虽是笑着的,但笑容却离得那样遥远。很久之后,她才知道画里的草原早已变作焦土。

清凉的水,在水里,她看见兄长的画,看见战场上的父亲,看见被雨淋透的额娘和月儿……费力地睁大眼,想要看得更仔细,才发现原来什么也没有,除了在水波里荡漾的木纹。

“喂……”这声音,是一直没离开的小叶子。

像是被唤醒,牧隐猛地抬起脸。

小叶子递给她手帕:“你怎么了,想家里人了吗?”

她点点头。

对方做出一副理解的表情,又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跪在街上想卖给别家做丫鬟,被常妈妈硬抢过来的。你呢?”

“哇,像是他们干得出来的。我……”小叶子抠着指甲,刻意装得不在乎,“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家里养活不起,来这儿混口饭吃。”

两个人都沉默了。

小叶子呼一口气,打破寂静:“算起来,阁里比我惨的人多得是啦,”她掰着指头算,“死爹死妈的,被殴打的,”停顿一会儿,像在思考,“不过,好像都没有章定惨。”

牧隐偏过头,认真瞧着小叶子。

“是这样没错啊,章定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还一直被当成奴.隶卖来卖去的,聚仙阁,像是第五家了吧。”

牧隐握紧了拳头,不长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泛白又很快转红的月牙。

“听说他在后勤房很不受待见呢。”小叶子的话音很随意,态度并不上心。

“为什么?”牧隐所说的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很冷淡很不好亲近啊,况且有那样糟心的经历,谁知道会不会突然爆发呢。”

“才不是!”突然爆发的人是牧隐,她吼出来,表情变得狰狞。冷淡或者不好亲近这种词用在章定身上似乎没什么错,但牧隐万分清楚,那只是他性格中最表层最容易让人误解的部分。

“喂……”小叶子有点适应不了牧隐的情绪化,觉得最可能出问题的那个原来并非章定。但是,他们怎么会认识,并且已经到了忍不住帮对方说话的地步呢?小叶子并没有时间去细究,牧隐也没有时间去问更多章定的过往,有重物从高处落到连接周府的院子里,发出沉闷声响。

常妈妈在尖叫,事实上那样破裂的嗓音并不能让人分辨出它来自于谁,但紧接着传来一连串惊慌失措地喊声:“来人啊!快来人啊!”没有人见过常妈妈这样的状态,聚仙阁里发生屠洗时也没有。

一楼的窗户开得高且窄小,她们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不能到院子里去,但花娘们都哄抢似的往外挤,出口的家丁根本守不住。

牧隐和小叶子跑到三楼,看见打手抱着浑身是血已经昏迷过去的素芥上来,人群把楼道堵得水泄不通,底层老鸨在呵斥看热闹的花娘们,其中一个趴在栏杆上朝天井里的少年喊:“章定!去请大夫!多请几个,请最好的大夫!快!”

章定拔腿往大门跑。

素芥的屋子很乱,发泄似的,各种东西被丢了一地,打手在门口踟蹰,不确定该怎么办:“要不要送去您房间?”他小心翼翼地问,问完又觉得自己蠢,显然,两人相处得并不愉快。

“就在她自己屋,来人收拾了吧……”常妈妈满脸疲倦,捂着嘴,不停抬头试图把眼里的水花倒回去,但很不成功,谁都看出来了。

花娘被赶回自己房间,牧隐想留下来,但她并没有特权。倪雾纱站在散去的人群里,眼中没有焦急,没有关心,很冷漠地:“你说她蠢不蠢。”

牧隐无法回答,她什么都不知道,被阻隔在千重门外,她对自己想了解的每一个人,其实都知之甚少。

带着笼罩周身的颓力感,牧隐拖着脚步下楼,但是,受无论如何都想做一点什么的情绪所刺激,她果断回头,快走过去扯住那人衣领,仰着脸,咬牙切齿、又带点哀求地:“雾纱,收回刚才故作出来的冷漠态度,那不是你想表达的!你想去看她,你想知道她究竟被什么困扰,这才是真实的你!”

还未离开的人在看。雾纱被撞得踉跄,愣怔片刻后淡漠地垂眸看着牧隐:“你懂什么?”

就算她这样说,牧隐仍然对方才的判断绝对自信,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

良久,雾纱笑了,她认输,在一片注视中牵着牧隐往素芥房间去。

常妈妈抚额靠在床柱上,有人进来也不见反应。

素芥仍旧昏迷不醒,但口中在无意识地发出痛苦呻.吟。她废了一条腿,脾胃也受到压迫,大夫来看过后,从此得吃更多药。

牧隐二人一直守着,常妈妈也始终没挪脚步,甚至没喝过一口水,在这样的氛围下,也就没有交谈。

半夜,素芥手指动了动,面庞扭曲着,像是要醒来。仿佛要化作木人的常妈妈其实很关注女儿的变化,她探身去看,很惊喜,但转而露出几分无措,躲着没脸相见似的,竟出门去了。

素芥眼都睁不全,疼得直冒冷汗,小叶子拧了热手帕细心地给她擦,擦着擦着,素芥没哭她自己倒忍不住开始轻声啜泣。牧隐听说小叶子进阁后很受素芥照顾,如此看来,情感上的回报是很明显的。

雾纱拍了拍小叶子不停颤抖的肩膀,接过手帕。

用糖水润了润素芥的唇,很快,她再次昏睡。

“以后可怎么办呢……”尽管有几个丫鬟轮流看护,牧隐二人却并不打算走,刚坐下,便听小叶子低声说了如上的话。

没人回答,寂静的夜里,能听见油灯燃烧的声音。类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安慰,此刻是那么苍白无力。

牧隐很想知道有关素芥的事情,但现在并非询问的好时机,于是她们就这样静坐了一夜。

素芥第二回醒来,不是要喝水,也不是因为疼痛,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雾纱看在眼里,没有支使小叶子,不动声色地去把墙角边的恭桶提了过来。

素芥站不稳,全身都在不自觉地痉挛,扶着她坐在恭桶上,好半天,没听见动静,几人不约而同偏过头,又一会儿,淋淋的水声传了出来,伴随着腥臊味。

牧隐湿了眼眶,强憋回去。

素芥哑着嗓子说她要写一封信。

“明天吧,等你身体好点再写……”牧隐的提议没有被采纳,素芥虽然虚弱,但态度十分坚持,“一定要现在就写。”

她们只好把小几搬来搁床上,又备好纸笔。

“我们帮你好吗?”看她连笔都握不稳,牧隐劝说着。

素芥摇了摇头。她动笔了,没让其余人回避,于是牧隐看见纸上浮现一个个努力装得工整的小楷——

无鲜无感无欢颜,不见不怨不挂念。

与君别。

好绝情的字。她欺骗自己,也试图欺骗别人。

素芥将纸折了三折,装进信封后直接递给小叶子,这回,没有做保护的檀木匣,更没有匣子里特意填上的香料,只是信,光秃秃的一封信。小叶子看不懂上面的字,但觉出了几分意味,不愿去送,素芥难得露出凶狠表情,被剜了一眼,她委委屈屈地走了。

“你们也走吧。”

“但是……”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素芥躺回床上,闭了眼。

牧隐还要说话,被雾纱拉出去了。她们在门外低声交谈几句,牧隐突然想到点什么,急忙与雾纱作别,快步跑下楼去。雾纱看会儿那个背影,进了自己房间。

牧隐回屋包了些点心瓜果,此时天刚亮,后勤房的门应该才开不久,她去了院子,章定果然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小叶子,与她所猜不差。

章定拿了信就要离开,牧隐把东西递过去。少年想,她果真是一天不落,拒绝的心思淡了散了,章定笑得很温柔:“我回来再吃。”

牧隐很自然地拉住他一只手不让人走,她没问章定,而是问小叶子:“那地方远吗?”

小叶子探究地看了看他们:“以章定的速度,来回大概一个时辰。”

初见时,牧隐在桥上看见过,章定可是全程都在跑,即使这样仍需一个时辰么?她拿出一只梨塞给章定:“啃两口垫垫肚子。”

章定没有再推辞。

少年走了,牧隐回头冲小叶子一抬下巴,自豪又得意:“你看,尽管你说他不好,但重要事情也还是选择交给他办。”

小叶子嘟哝着:“他的确比较牢靠啦,何况他又不识字……”

牧隐反驳:“就算他不识字,都送过去见到人了,他还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你就是信任他,不要再找借口了。”在被负面情绪包围的间隙,牧隐欢快地笑着。

小叶子哼一声:“你们俩关系怎么到这种程度了?”

牧隐想,对她,是可以说实话的:“有次我饿得受不了,偶然遇见章定,他分了食物给我。”

小叶子瞪大眼,满脸不可置信:“章定分食物给你,他自己都饿得半死好吧!”

“所以,才无比珍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