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五十章 局中局
作者:武陵秋      更新:2019-09-02 08:00      字数:3453

大战过后,平卢落了一场小雨,连着四五日不歇,雨丝轻软绵密,将人们心头的燥热和惶恐一点一点消磨干净。

沈昱身上的刀口因为处理得及时,看起来已经没有先前那般狰狞吓人了。他靠坐在床上,身后垫着个圆墩形的荞麦引枕,正百无聊赖地翻着《太公》阅读。烟儿和阿福两个坐在外间的小圆凳上,以备他随时传唤。

沈昱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耐烦地丢开了书本,冲着外头喊道:“进来个人,本公子渴了。”

烟儿还没起身,阿福已经动作利落地抢先端着茶水往里走了,烟儿眼风扫到,在掀起帘子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胸脯。

烟儿觉得这玉笙居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了,令仪和冬雪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嘴角上堆着的冷笑。

冬雪边将脚上的木屐换下来边问道:“又是哪个惹到你了?”

烟儿嫌弃的向着里屋努努嘴,扯高了嗓音对着令仪道:“你就使劲地冷落他吧,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有你哭的时候。”

令仪今日穿了身颜色浅淡的布裙,倒较好的掩盖了一脸的憔悴神色,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后便姿态自然地在踏床上坐了,也不开口说话,只看着外头雾蒙蒙的西府海棠树发呆。院子里一时静极了,只偶尔从里头传出几声阿福的娇笑,听得人心烦意燥。

沈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次同阿福说话的时候都压着嗓子低低呢喃。要说他身上还有什么是令仪看得上眼的,恐怕就剩那把低沉清越的嗓音了,可这会儿,令仪情愿他还是哑了的好。

院子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像小女儿理不清又挥不去的心思,绵绵软软,欲说还休。只是这种意境并不适合令仪,她在阿福又一次发出娇笑的时候,气势万千地站起来,吓了烟儿和冬雪一大跳,然后又冷着张脸掀起帘子,气势万千地走了进去。

沈昱原本是打着气气她的蠢主意,故意同阿福低声耳语的。他现在仗着知道了令仪对他的心思,很是有恃无恐。见到令仪,也不说话,更不去看她,只继续逗弄阿福做耍,心里想着:“让你这些天晾着本公子,本公子偏要你吃醋,看你生不生气,看你还敢不敢随意冷落我。”

令仪冷哼一声,也不同他说话,只拿一双清冷的眼睛注视着阿福,将阿福看得浑身不自在,在凉爽舒适的阴雨天里竟生出一身薄汗来,也失去了同沈昱调笑的心思,匆匆行过礼后便落荒而逃了。

沈昱不满道具被令仪吓走了,叫嚣道:“你吓她做什么?你不情愿我同她说话吗?只要你同我好好的说,本公子心情好,也不是不能依了你。”

令仪觉得自己再好的教养都会让沈昱这么个二不挂五的东西给折磨没了,她恨恨地瞪了沈昱一眼,咬着牙道:“你爱同哪个说话就同哪个说,干我什么事?”

沈昱一见令仪的神色才发现这都过了两天了,令仪的气还没消,他既摸不着头脑又带着点委屈地道:“死刑犯临死前还给人定个罪名呢,你不能——”他本意是在令仪面前胡搅蛮缠地卖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令仪似乎特别不能抗拒偶尔犯蠢的自己,装起来就越加得心应手。只是刚刚,他才一开口说到个死字,就看到令仪的眼圈慢慢地红了,眼睛里尽是恐惧和绝望,还有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泪水就那么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让落下来。

沈昱心尖子像被人拿最尖利的针扎着,他突然就懂了。那么乱的局势,要是将他和令仪掉个个儿,换做是他呆在这严严实实的玉笙居里头,无从得知令仪的生死,只能整日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恐怕早就疯了。

人们从来只当在外头浴血奋战的那个人危险而又辛苦,却不知,再不济他至少知道令仪是安全的,就是凭着这点微弱的信念,总不至于崩溃?那令仪呢?她是怎么熬过后头那几天完全不能传递消息的日子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满身血污的自己被抬进来的?

“沈昱?”

沈昱听到令仪叫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落下泪来。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拉了令仪的手道:“我错了,令仪。”

他看到令仪眼眶里的泪水颤了几颤,终于落了下来,满含怜惜地将她拥入怀中。到这个时候沈昱才猛然意识到,无论怀里的女子曾经的家室如何显赫威仪,平日里如何的聪明强势,她都只是个女子,他敬她,惧她,爱她,却唯独没有怜惜过她。可偏偏,令仪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被怜惜的人啊。

令仪瓮声瓮气地道:“沈昱,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该同你置气,你莫要这样。”

沈昱抱着她小小的身子,只觉得万事足矣,温柔地道:“我们两个都是傻瓜。不过好在本公子没有傻的太过。你的心思,难道我就真的一点都不懂吗?你未免也太轻看了我沈昱。”

令仪羞红了脸,从他怀里挣扎出来道:“胡说,我什么心思?不同你说这些没什么用的闲话。你身上还疼得厉害吗?”

沈昱道:“你莫要担心,已经不怎么疼了?”

令仪啐道:“好没脸面,哪个担心你了?我是想着,你身上要是好点了,就去小院里看看姨娘。虽说你刚被抬回来冬雪就去报过平安了,可我想着着,她要是见不着你,心里总不会踏实的。”

沈昱应了。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的闲话,令仪便催着他去小院。沈昱也担心姨娘,简单叮嘱她几句就带着烟儿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杨俊修的拜帖就送了进来。令仪从蒋婆子手里接过来打开随意扫了一眼,便让请到正厅里头去,也不打发人去请沈昱,自己理了理衣裙,便姿态端正的往正厅过去了。

杨俊修今日穿一身仙鹤纹藤花绫衣,对鹤反向展翅,姿态优雅灵动。腰间一根玉白色腰带,紧紧扣着,将青年纤细的腰身展露的淋漓尽致,手里还抓这个青玉做柄的麈尾,一见到令仪,也不管礼仪,站起来道:“金谷园一毁,再难见君桐丹青圣技,乃修一大憾事也。”那麈尾巨大,遮住了他半张玉冠似的脸庞,不但不减其姿容,反而显得艳丽非凡。

令仪却无心欣赏,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请杨俊修坐,又亲自替他斟了茶水才道:“俊修兄,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事吗?”

杨俊修道:“君桐莫恼,修曾立誓,此生绝不涉朝政。平卢一战,却是破例了。”他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悔意和自责,配合着外头细细的雨,竟让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令仪觉得这杨俊修比沈昱还要妖孽,警惕地道:“俊修兄的意思——”

杨俊修爽朗一笑,白玉似的脸庞生动起来,恍若明月朗照,让人难以拒绝:“世间之女子,要么‘云发丰艳’要么‘蛾眉皓齿’其姿容颜色,各个千篇一律,乏人胃口。偶有那姿色殊异的,却又粗鄙寡淡,同样毫无性灵可言。”

令仪几乎听不懂杨俊修在说什么了。

杨俊修又道:“唯有君桐笔下的美人图,美目流盼,巧笑倩兮,仿佛是画中的仙灵走出来了。”说道此处,杨俊修脸上一片痴迷,看得令仪浑身发颤。等回忆够了,才又接着道:“可惜,当年的金谷园,修人卑位浅不曾有幸得见君桐。”

令仪总算明白了,看来外界传言不假,这杨俊修虽佯狂不讲礼数,又假清高说什么不涉朝政,却对于丹青一道最是执着,怪不得她一将那《寒山瘦梅图》送进杨府,杨俊修二话不说便了出兵。

杨俊修道:“修没猜错的话,君桐送来的那幅《寒山瘦梅图》也不是先生的真迹吧?”

令仪道:“事出危急,公子见谅。”说完,福身向着他请罪。

杨俊修叹道:“焚琴煮鹤,世上庸人何其之多。可叹寒山红梅,后人终无缘得见了。”令仪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落下泪来。

杨俊修所幸伏案大哭一场,过后整理了仪容道:“寒梅虽瘦,铮铮之骨却藏于其中。君桐匆忙之中作画,境界比之寒山先生,差之远已。”

令仪听得他一口一个君桐,心下不大自在,又想起父亲当年挥毫而就的洒脱,脸上混杂着仰慕和遗憾的神色。

杨俊修又道:“修此番前来,便是预备接君桐出去的。寒舍虽陋,却绝不屈就了君桐,你我二人,泼墨挥毫,丹青描鸾,不比困在这沈府自在逍遥?”

令仪看着杨俊修,杨俊修毫不回避的看着令仪,二人目光相接,一个清冷,一个炽热,令仪拿出萧氏君桐的气度来,眼神渐渐嚣张凌厉,冷笑道:“俊修兄,你当我萧君桐是那任人哄骗的三岁小儿?你见过哪个不涉朝政的人会养数百的私兵?”

杨俊修哈哈大笑道:“萧氏君桐,果然妙人。”

令仪也笑道:“俊修兄谬赞了。”

笑过了,杨俊修仿佛卸下了面具,真诚的多了:“虽然在一些俗事上有欺瞒之嫌,修此番求画之心却半点不假。”

令仪这会儿是半点也不信他的话。她在头脑里飞快的梳理各种关系,总觉得杨俊修此番出兵的动机太过说不通。一副假的《寒山瘦梅图》,怎么可能请动装疯卖傻的老狐狸,除非,除非他本来就要出兵,她去送画只是碰巧。

令仪身上渗出冷汗来,她突然郑重地向着杨俊修行了大礼。

杨俊修长叹一声,起身扶起了她,附在她耳边道:“风起平卢,这本就是一个局。原本入局之人该是我杨俊修。君桐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