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异常闃寂，三人皆不出声，只有尹蛟忽然手指扣响了棋盘。

他笑着，似乎就像是在告诉裴长卿，你不配。

裴长卿不知道他为何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既然有如此敌意，难道将自己叫来，就是为了刻意为难自己不成？原因不得而知，但是该怎么回答他，裴长卿已经想好了。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尹蛟，反倒是从棋盘旁拾起一枚棋子，落子棋局上，“问题是殿下问的，那么回不回答，就是我的事情了。”

尹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在他看来已经分出胜负的《观湖十局》中的兴国图，却因裴长卿落下一子，死局竟活，黑子又有了回天之力。

“是裴庄主自己说的，知无不言！”

用力落下一子，这白子又将黑子逼入险地，一步若失满盘皆输。

确实裴长卿一开始就说过这句话，但他裴长卿最喜欢的就是和别人讲道理了，特别是把道理讲得对方不想再和自己讲道理。棋盘旁一共有三枚棋子，裴长卿已然落下了一枚，现在有拾起一枚落下，一副从容模样说道：“在下知无不言，可现在，我不知道了，所以就请殿下赎罪了。”

落下一子，裴长卿从棋盘中拾起六白子。尹蛟瞪大了眼睛，紧皱眉头死死地盯着棋盘，盯着这棋盘上的棋局。他沉思许久，不知思考了多久，只知道他的茶已经凉透，蔡敬仲为裴长卿倒了第三杯茶，尹蛟才再次举起棋子。

“裴庄主这是强词夺理，不配君子所为！”

一子落下，堪称绝杀。这手杀意十足，纵横十九路棋盘。

最后一枚棋子，裴长卿两指捻住，轻轻落下说道：“即是君子，殿下不当与我纠缠。”

三子尽落，这兴国图已然有了定局。无论尹蛟如何想，如何演算，这棋盘上已经没了他落子的地方。

他是一位世子，不同于段云凤那样的世子。也正是因为他讲道理，裴长卿才会和他讲道理，不过这道理都是歪理。讲理的人就用不讲理的道理来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比他不讲道理。

君子一名说到底不过是个嘘头，他裴长卿始终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磊落君子，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武夫就是武夫，何必装作什么道理皆通，读尽圣贤书的儒士君子。

尹蛟投子了。

他认输了。

这位世子殿下即便是输了也没有任何刁蛮无理的行迹，若是段云凤，只怕现在这个棋盘已然不保了。

尹蛟缓缓呼了口气，抬头正视裴长卿问道：“裴庄主，这观湖十局的兴国图难倒了天下多少棋手。你说自己是武夫一个，为何能破了这棋局？”

“如果在下告诉殿下，只是随意落子，殿下会信吗。”

这话让尹蛟并不意外，但实际听到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若是让稷上学宫的那群自称君子国手的老家伙听了裴庄主这句话，怕是昭襄城中又要抬出来几具棺材，坑我大夏一时国运了。”

裴长卿笑笑道：“殿下说笑了，武夫诳语，又怎会影响了大夏国运。殿下未免有些太看得起在下了。”

尹蛟笑着起身，走到窗边，观望窗外涛涛海色，“会不会可不是裴庄主说得算的，那稷上学宫里的老顽固，可是一个比一个小心眼。稷上学宫、乾阳殿上，风浪可不弱于这波澜大海啊。”

忽然间，楼船猛烈晃动了起来。尹蛟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好在蔡敬仲老当益壮，身手敏捷，几步来到尹蛟身后扶稳了这位世子殿下。再看向窗外，原本只是有些小小风浪的海面不知为何突然狂风大作。海上并无暴雨来袭，甚至这天空还是一片晴朗景色。

蔡敬仲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忽然起手演算困惑道：“奇怪了，并无风雨，也无贼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长卿皱着眉头也是不解，他慌忙提剑跑了出去，屋外这些士卒身子摇晃的厉害，这船身摇晃的更厉害，左右海浪已然拍上楼船甲板。裴长卿纵身一跃跳下爵室层，正落在沈如是等人身旁。

沈如是似乎在用阴阳方术尽全力的控制着楼船，而段云凤紧紧抓着不动如钟的宋君平，老陈死死抱着段云凤的大腿。而青莲则是凭着自己灵巧的身法，稳住身子不至于跌落进海。

“裴公子！海里有东西！”

正这么说着，只见那儒士打扮的两人跌落下船，就要掉进海里，裴长卿脚踩落花不染尘在两人入水前抓住两人衣衫，将两人丢上了甲板。自己轻落海面，脚尖一点海面飞身上船。下意识低头看去，却看到还中似有一团漆黑活物在海中游动。裴长卿心道莫非又是是什么有了道行的大蛇不成？可还未见过海中有什么兴风作浪的大蛇的说法。

裴长卿跳上甲板转而对沈如是说道：“沈姑娘，海里有蹊跷，麻烦御剑助我！”

沈如是点头干脆出剑，以阴阳方术御剑，裴长卿跳上却邪，沈如是引剑前行，带裴长卿来到海面。裴长卿当即出剑，剑气劈开海面数丈，那海中活物被裴长卿这凌厉剑气惊动，终于跃出水面现了真身。

竟是一条通体黝黑的四爪蛟龙！

这蛟龙体型硕大，和那汨江大蚺比起来也是相差无几。蛟龙俯视着站在却邪剑上的裴长卿，裴长卿甚至能够看得出它的神色变动。那黑蛟发出阵阵低沉声响，它似乎并没有想要和裴长卿为敌的意思。

大夏虽然地域广袤，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蛟龙现世。本来在青州遇到的虎彘已是异兽一类，本是神话中的异兽却活生生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已经算得上是惊天大事了。可现在裴长卿可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些神话中的凶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头虎彘已然如此难对付，更何况是这海中蛟龙？

站在却邪剑上的裴长卿御剑浮空，手持一柄揜日剑，又身着仙鹤袍，到还真像是神魔小说里的仙人形象。裴长卿和那黑蛟对视许久，裴长卿虽然一直和它对视着，心里实际上也是紧张万分。若是这蛟龙真如传闻所写，裴长卿可没有什么把握能像镇压汨江大蟒时那样降了这蛟龙。

那蛟龙双瞳稍动，似乎正看向了裴长卿手中揜日剑。本无意为敌的蛟龙忽然仰天长啸，那蛟龙吟吼之声宛如炸雷一般震耳欲聋。那蛟龙忽然腾飞上天，庞然大物盘旋在那楼船上空，发出阵阵咆哮。

霎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这偌大楼船在这滔天巨浪中犹如沧海一粟，眼看楼船就要被拍来的巨浪吞噬。裴长卿迎浪举剑，运转《黄庭经》眉心再次出现大魏金篆一字，猛然劈下一剑，这一剑竟将那滔天巨浪直接劈开，一分为二！

裴长卿回头看了沈如是一眼，沈如是心领神会控剑乘裴长卿直上天际。那黑蛟见裴长卿直冲他而来，毫不畏惧昂首悬空，随着电闪雷鸣俯身下坠。

眼看那黑蛟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裴长卿吞入腹中，裴长卿猛然一跳，却邪剑剑身下压正刺在那黑蛟胸腹。不过这一剑对这黑蛟来说似乎不痛不痒，没有丝毫反应。裴长卿落在那黑蛟头顶，裴长卿甚至来不及举剑，那黑蛟忽然回头向云端冲去。沈如是御剑紧随那黑蛟，裴长卿紧抓黑蛟头顶一角，右手揜日剑反握毫不犹豫直接刺入那黑蛟头顶。这一剑似乎对着黑蛟并没有起到太大影响，那黑蛟又是忽然调头俯冲之下。直接冲入海中，激起千层波浪，若不是有沈如是用阴阳方术稳住船身，只怕这艘楼船早已被沉入海底。

沈如是体内真气急速消耗，几乎已经快要到了真气枯竭的地步，但她不得不坚持下去。毕竟她的坚持，就是在为裴长卿争取胜算。她汗如雨下，却也未曾有过放弃的想法。她是整艘楼船上站的最笔直的人，也是这艘船上最为拼命的人。

她忽然眼前一黑，那却邪剑就像她一样没了力气正要栽入大海中。却忽然有人抱住了她，为她传输着真气。沈如是眼前视野渐渐清晰，看到这眼前抱住她的竟然是一直躲在一旁的青莲不由睁大了眼睛。

青莲看她如此吃惊模样，笑着调侃道：“怎么沈姑姑？不是裴大哥抱住你，让你失望了？”

虽然是她支撑住了沈如是，还将自己的真气传给了她。可是她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双腿却怎么也无法掩饰的跌倒。沈如是不说透，只是单手抱住她，摸了摸青莲的头笑了笑。站稳了身子，眼神忽变得凌厉，单手结手印变化十二次，那本落入海中的却邪剑冲出水面，楼船也渐渐在这巨浪中平复。但沈如是真气蕴藏何等磅礴，青莲的这些微弱真气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沈如是心里不断的告诉自己，还不能倒下，不能就这样倒下。那个人还没有回来，她要亲眼看着他回来。

她感受到了背后贴上的温度，一股真气不断涌入她的体内。沈如是回首看去，竟是那从上船就一言不发的宋君平。再看远处的段云凤紧紧抓住船围女儿墙，还有那将裴长卿带走的老人又走了回来，和善的笑容让人对他总是没什么提防。他对着沈如是点点头，似乎夹杂着几分赞许在其中。一手贴在沈如是的背后，这股如同海浪一般磅礴的真气让沈如是体内本应枯竭的真气几乎满溢。

沈如是再变手印，手结天地印一手呈上托状。摇晃的船身立刻恢复了平稳，即便是狂风大作，浪涛汹涌，这楼船也如行无风之境一般。

任他多少巨浪拍来，楼船之外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整艘船都给包裹住，抵挡这阵阵巨浪。

海面上不时显出那黑蛟身影，就是不见它浮出水面。

那宋君平的真气几乎耗尽，无奈收手有些愧疚道：“对不住了沈宫主，鄙人尽力了。”

沈如是摇摇头，眉头微蹙道：“劳烦宋先生了，剩下的便交给我就可以了。”

蔡敬仲注视着沈如是的背影暗暗点头，也收了自己真气。沈如是回头看向他，勉强笑了出来，微微颔首。蔡敬仲点头示意，沈如是娇喝一声，两手猛然一撑，这楼船突然爆发出强悍力量，不再一味防备，竟将四周袭来的巨浪全部推开！

凭一人之力，竟能与这瀚海黑蛟相抗衡。宋君平不得不感叹炼气士果然还是炼气士，这一点若是纯粹武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他却不知道，这一推，已然将他和蔡敬仲传与沈如是的一身真气尽数耗尽。她全身瘫软，瘫坐在甲板。一浪推去，一浪又来。别说再将这巨浪推开，就连继续稳定楼船船身都已经做不到。青莲勉强站稳身子，扶住沈如是。

沈如是望着那茫茫大海，却已然不见了裴长卿和那黑蛟的影子，而四周巨浪已然逼紧。如今已是绝境，再无回天之力。

“裴公子！”

而就是这一声呼唤，在那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忽然升起一道通天水柱。海水退去，那黑蛟面貌渐渐显现出来。

却不见裴长卿的身影。

沈如是瞪大了眼睛，她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

海水如雨落在了楼船上，打湿了甲板，打湿了带着幂篱的沈如是。

“长卿！！！——”

她只是无助无力的呼唤着，哪里有什么山上炼气士的风雅，哪里有什么广陵宫宫主的端庄。这些对她来说早已不重要，要那风雅有何用，要那端庄又有何用。总是挽回不了失去了的事物。

“长卿......”

巨浪必然逼近，下一刻，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浪便能吞噬楼船。甚至连蔡敬仲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两手负后，手掌一张一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忽然间，那黑蛟诡异转身，生个身体将这艘楼船包围起来，猛然一甩掀起的巨浪与那袭来的海浪相抵，只余下阵阵波涛荡漾着楼船。

蔡敬仲再次笑了出来。转身离去，又登爵室层。

沈如是痴痴地抬头看去，就在那黑蛟头顶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左右各持剑，只见白日惊虹，一道白虹忽然一闪如天工所成，那黑蛟头顶一直角就这么被斩了下来。

那白色身影接住蛟龙角一踏黑蛟头顶飞身飘然而落，正落在了那呆然望着的沈如是的面前。映着阳光，白衣微微露出了笑容，轻声道：“长卿这个叫法，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