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学宫有奇女
作者:唐白丁      更新:2019-09-02 20:53      字数:4695

楼船上浩浩荡荡赶下来几十名北秦的士卒,将离开鹏城的道路方圆几里地方的百姓都驱散开来。

令裴长卿没有想到的原来这艘楼船就是北秦的楼船,船中上上下下无论是掌舵的还是摇桨的全都是北秦的士卒。

将鹏城的百姓驱散开之后,蔡敬仲才回到楼船爵室,口吻依旧是恶狠狠的口吻,“已经按照你说的把鹏城百姓驱散开了,开出了一条道路直达东行的驿道。你的几位朋友,也已经到了驿道,等着你呢。”

裴长卿站起身轻声道:“不愧是蔡大人,办事效率就是不一样。世子殿下,还要劳烦您陪在下走最后一段路了。”

这是裴长卿的条件,若是不这么做裴长卿也不介意这寻找七签的路上再多上一位世子。

尹蛟点点头站起身,揜日剑几乎就要贴在他的脖颈上。裴长卿将揜日剑缓缓下移,指在了尹蛟的背脊上。尹蛟从容不迫的往迈步,而裴长卿却对那站在屋门口的蔡敬仲说道:“蔡大人,还需要你前行带路了。”

蔡敬仲一甩袖袍,手中的短剑也直接甩飞出来,钉在了木墙上。似乎就在意料之中,裴长卿只是淡淡笑着,蔡敬仲会在这个时候对他下手也不难猜到。

蔡敬仲冷哼一声,两手负后在前走着。裴长卿和尹蛟便跟在其后。下了楼船果然四周看不到一个百姓的身影,只有左右一名名北秦的士卒开出的一条道路。

走下楼船,不难从这些士卒的脸上看出惊讶不解和愤怒的表情。但即便是在这种视线下,裴长卿依旧不为所动,抵在尹蛟身后的剑甚至都不曾颤抖一下。

“裴庄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会招来怎样的祸患?”

尹蛟淡定的和裴长卿交谈着,裴长卿也稍微对“世子”这个身份稍微有了那么些许的改观。

走在两人前面的蔡敬仲是不是瞥向裴长卿,他的双眼中充满了杀气,这或许是他活了六十余个春秋最为愤怒的一次。

没有选择沉默,也没有选择回避,裴长卿直接回答道:“多少想了想,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世子殿下你和蔡大人不顾其他,立即将此事上奏当今圣上,皇帝一道圣旨下来,在下也就成了被大夏通缉的罪人。稍微好点的话,起码也会被北秦所通缉。”

“既然知道,为何裴庄主你却选择了这么极端的道路。”

一挑眉梢,裴长卿心想这个尹蛟挺聪明的,怎么在这事上就陷进去出不来了呢?

“世子殿下,我想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在下这么做实属出于无奈之举,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又怎会愿意和偌大的北秦为敌?”

尹蛟回头看了裴长卿一眼。

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现在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

他转过头去颔首道:“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可裴庄主,本君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胆量让你敢这么做,亦或者说,你究竟有着怎样的底气敢和北秦为敌。”

裴长卿不屑笑笑,“在下可没有敢这么做的胆量,更没有什么能够和北秦为敌的底气。我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我想就算不是我,换做其他人身处这种处境下,或许也会搏上一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只要是活物就懂得的道理。”

尹蛟沉默想了想,像是不确定一样开口道:“为了活下去?”

“是了。”裴长卿点点头,“活下去,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虽然也有一句话叫人终有一死,可我还不能就死在这里。更何况,我明明有着能够活下去的手段,我为什么要死呢?”

这位世子殿下的表情还是有些疑惑,不理解的摇了摇头说道:“本君虽然明白,但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为了活下去,不惜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惜和北秦为敌。就算你这一刻活下去了,难道你就想不到今后的日子你会怎么过活吗?”

路已经走了有那么一段,裴长卿已经能够远远看到沈如是的身影,还有那似乎就等着尹蛟的段云凤。

“当然想得到,但只要能够活下去就还有其他的可能存在,若是现在就死在了这里,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其他的可能。哪怕以后我会被北秦通缉,甚至被整个大夏通缉。但我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其他的办法。路虽然坎坷,但有腿就能走。就算是风雨交加,撑起伞照走不误。活着,就是一个最大的希望。而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的可能都将不复存在。”

裴长卿一手把住了尹蛟的肩膀,蔡敬仲惊慌的就要出拳,看裴长卿没有其他动作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站住了脚步,裴长卿看向蔡敬仲说道:“蔡大人,如果我从段云凤哪里得到的消息没有错的话,您以前应该是当今皇帝的太子太傅吧。”

提起往事并没有让蔡敬仲沉重的脸色改变,反倒像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一样,脸色阴沉道:“是又怎样,这与你有何干。”

现在蔡敬仲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能够将裴长卿彻底诛杀。裴长卿说的话他也不会往心里去。

看他这副模样,裴长卿干脆说得再直白一些,“我现在已经得罪了北秦的世子殿下,多少也算是得罪了朝廷。也没什么顾忌,反正说与不说都是一个下场。还不如就在这里问一问你蔡大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的剑缓缓垂下,手却还搭在尹蛟的肩膀上。

“蔡大人,如今的皇上,可是你亲手教出来。你,可还满意这个学生?”

“你大胆!”

裴长卿的出言不逊让蔡敬仲勃然大怒,裴长卿嘴角一扬,推了尹蛟一把,把尹蛟推向蔡敬仲。蔡敬仲连忙接住尹蛟,怒目正打算杀了裴长卿,可抬头看去时哪还有裴长卿身影。早已脚踩落花不染尘远去了。

“殿下放心,老奴这就去将那裴长卿诛杀!”

蔡敬仲转身欲走却被尹蛟一把拦住。

“殿下?”蔡敬仲皱眉看向尹蛟,“现在不杀,何时还能寻到他的踪迹!”

尹蛟抬头看着他淡淡说道:“老师,我并不打算杀他。”

蔡敬仲僵在当场,转身跪在尹蛟面前低下头毕恭毕敬道:“老奴罪该万死!”

尹蛟没有管他,转身看向那还能够看得到的楼船说道:“老师,你或许真的该想想裴庄主对你说的话。”将要欲走,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模仿着裴长卿口吻一样说道:“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

昭襄城以南三十里处有一学宫,便是广纳天下名士,在此自由讲学、著书辩论的稷上学宫。已是酷暑时节,稷上学宫自然也不例外。这日稷上学宫中掸芜湖中的留菁亭中,有一眉若远山,面容上又透露着些许冰冷的黑衣女子在亭中抚琴。

稷上学宫本是诸子百家天下名士聚集之地,这里会出现这种冷若冰山的女子本就是一件稀罕事情,而掸芜湖畔却还聚集着数十名各家年轻名士,不为别的,就为听女子抚琴一曲,瞻其尊容。

这场面说是神奇,倒不如说有些滑稽。

这些年轻的百家名士听琴时还不忘大家赞美一番,好像是这女子弹出的曲子就像是仙子抚琴般绝妙。

但实际上,这冰山女子,不过是在拨弦听音,觉得这琴弦似乎该换了。

湖畔边有两个青衫儒士小声嘀咕着什么。

一个腰间佩剑面相阴柔,一个手中执扇目露三白。

执扇的打开折扇遮住脸小声的对佩剑的说道:“钱兄,咱打的赌,可还算数?”

这姓钱的儒士手搭腰间佩剑上笑眯眯说道:“当然算数,若是我能近的这雨竹姑娘三尺之内,费兄你堂屋的那副春江仕女图可就是我的了。”

执扇的费姓儒士嘿嘿笑道:“这是自然,不过若是十日内钱兄你没有近了雨竹姑娘三尺。你的那块南楚的乘鸟飞鱼璧,可就是小弟我的了。”

这姓钱的名叫钱谦益,虽然年轻,可也是稷上学宫儒家一派极富盛名的年轻人。

而那个费姓儒士,名为无忌。虽然也是小有名气,可和钱谦益比起来,可就是差之千里了。

钱谦益两眼一眯看向湖中心的那留菁亭,似乎更像是在看着抚琴的“雨竹姑娘”。他脸上依旧挂着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待我现在就赢了你的春江仕女图。”

话音刚落,这钱谦益脚底一蹬飞身踏在了湖面上,这湖畔距离湖心的留菁亭虽是不远,但少说也有十余丈,只是五六步的功夫,钱谦益竟就要登上留菁亭。

可眼看他距离那留菁亭也就只差两步,亭中的那位“雨竹姑娘”素手抚过琴首,忽然一柄寒光夺目的长剑从琴中飞出。

长剑出琴便带有强横剑气,这位“雨竹姑娘”虽是冷若冰山,但也有一种风雅在身。而这样的一位女子竟能放出如此强横的剑气,着实是人不可貌相。

这强横剑气直接削去那钱谦益的一只袖子,剑气让这整片掸芜湖都泛起阵阵波涛。那只差了两步就能登上亭子的钱谦益虽没被剑气所伤,却也一下子跌入湖中,成了副落汤鸡模样。

落入湖中的钱谦益没了动静,再出现的时候便是跳出水面落在了湖畔。全身上下都湿了个透彻,有些狼狈模样。

这女子是谁,能有如此深厚功力,还能在这稷上学宫有着如此地位。必然不是寻常女子。

当然不是寻常女子。

这位可就是那西蜀王的大女儿,西蜀的大郡主!

段雪寅。

听起来倒有些像是男丁的姓名,这才有了“雨竹”这个本女子不该有的表字。

亭中的段雪寅收起了那三尺青峰,至始至终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下。

岸上的那些各家名士指着在掸芜湖中游了一圈的钱谦益调侃着,其中就要数那个费无忌乐的最欢。连连拍手笑道:“真是要恭喜钱兄贺喜钱兄,所为去芜存菁,钱兄在这掸芜湖游了一圈可不就是‘去芜存菁’,当真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君子了!”

钱谦益擦了擦脸上的水笑着点点头道:“今天差了两步三丈,明天就能茶一步了。还有些时日,不急,不急。”

擦掉了脸上的水珠,钱谦益回头瞥了留菁亭一眼,不易察觉的淡然一笑拂袖离去。

留菁亭的段雪寅终于睁开了一双凤眸,许久没了琴声,这群各家名流也就渐渐散去。而段雪寅却又闭上了双眸,一双素手在这梧桐栖凤伏羲琴上灵巧飞舞了起来。

琴是种很孤独的乐器,哪怕是那帮所为的各家名士并没有走的太远,但是他们议论之声便掩盖过了段雪寅的琴声。

指下散音松沉而旷远,宛如从那千年前传来的远古之音。

泛音又如天籁,清冷入仙,好似天上宫阙方可闻得的绝妙仙音。

按音丰富非常,一双素手下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

稷上学宫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尚有八甲,称其为学宫八甲。而段雪寅这位女子,一人就占了其中琴、棋、诗此三甲。

在她指下的琴音,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广袤大地。天地人三籁在她指尖表现的淋漓尽致。

当初段雪寅初到稷上学宫,因身为女子,很是被当时学宫的那些所谓名士看不起。但碍于她西蜀大郡主的身份,倒也都算是以礼相待。

他们是如此,可段雪寅可没有打算对他们什么所谓的以礼相待。特别是当年六合国战之后,天下终成了定局的时候,多少文人墨客抒情写意。一时间流传出来不知多少的诗词,称颂大夏丰功伟绩。

可到了段雪寅这里,反倒是将这些抒情写意的文人墨客痛批一顿,顺带着将那稷上学宫的一些儒士都给骂了个遍。言称这些学宫的儒士写的都是些“酸文蚀诗词”,故作强调,不过是一堆风俗诗词。

也就只有学宫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学士即兴所写的一些诗词,才得到了她一个“尚可入目”的评价。

曾有学宫国手七段的学士要和她弈棋,言称讨教棋艺,实际就是要杀一杀她段雪寅的气焰。

怎奈何,那名国手七段的学士仅与段雪寅弈棋两盘,每盘皆是投子认输。自此之后,稷上学宫也不见那位国手七段的学士了。

琴、棋、诗此三类她皆是稷上学宫首位,甚至就连稷上学宫的那位人称“夫子”的大祭酒,都称她的诗自然明快,飘逸潇洒,简洁明快表达出无尽情思,稷上学宫中善五绝、七绝的学士大有人在,可五绝七绝皆能称首的,只有她段雪寅。

而她的棋、琴,夫子同样有所评价。称她的棋一气清通,生枝生叶,不事别求,其枯滞无聊境界,使敌不得不受。脱然高蹈,不染一尘,臻极乘灵妙之境。

她的琴技更是可以状人情之思,也可以达乾坤阴阳之理。

一曲音绝,只有湖中流水和岸边柳树应和着段雪寅的琴声。

缓缓睁开一双凤眸,轻抚梧桐栖凤伏羲琴喃喃自语道:“凤雏儿还巢,就回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