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迦岛可没有就这么太平。
裴长卿一行人前脚刚走，尹蛟就调头折返回了南迦岛。
他也说过，需要自己亲自到佛心寺去看一看。
此番再去，楼船上只有北秦的人，沿途风平浪静，顺风顺水，也无蛟龙阻挠耽误了行程。
一片狼藉的爵室内几名婢女安静的打扫着，尹蛟站在窗边远观茫茫大海。蔡敬仲就站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语。
这是他这位世子殿下第一次被人拿剑威胁，揜日剑冰冷的感觉到现在他还仿佛能够感受到。尹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注意到了这点的蔡敬仲低声问道：“殿下，就这样放过了那裴长卿？”
这也是蔡敬仲最为失职的一次。
虽是宦官，但无论文韬还是武略，蔡敬仲既能够在大夏朝堂上占得一席之地，哪怕是在稷下学宫，只要有他蔡敬仲在，一些所为的名士都要放低自己的身段，无论怎样的傲气，在他蔡敬仲面前都要收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角色，却被这么一位江湖游侠这么给威胁了。
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甚至连讲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年轻时的他，蔡敬仲又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有仇必报，而且是当场报！
而如今的他不在乎自己受了怎样的憋屈他都能够将事看淡，看无。
但在尹蛟这里可不同。
他恨不得将那挟持尹蛟来威胁自己的裴长卿千刀万剐！
一方世子，在他看来这种委屈绝对受不得。更不用说还让那使尹蛟受了委屈的人还活在世上。
心有恶气的他恨不得在裴长卿拿剑指着尹蛟的一瞬间就将他捶杀！
可惜，他没有那个能耐。
尹蛟或多或少能够清楚他现在心里的想法，从尹蛟有了记忆以来，蔡敬仲可以要比他的父亲尹铮陪伴他还要久的恩师。虽不能说知根知底，但他的心思，尹蛟多多少少还是能够猜得到的。
“老师，你觉得裴长卿为什么会拿我做人质来威胁你？”
蔡敬仲沉默片刻，“自然是因为殿下身份尊贵，殿下是北秦世子，未来的北秦王。王爷膝下也只有您这么一个儿子，他知道拿殿下来做人质最合适不过。”
说得有理有据，但尹蛟却还是摇了摇头，“老师你只说对了一部分。”
他两手负后，楼船也停靠在了南迦岛的港口。尹蛟转身走出爵室，蔡敬仲紧随其后。
“除了老师之外，所有人船上等着，本君去去就来。”尹蛟下了船，抬头看向佛心寺那金色光芒更甚的金顶方向说道：“老师，若是十六年前，我还是个襁褓的婴儿，裴长卿拿我来做威胁，你会想今天这样，放他走吗？”
蔡敬仲刚要开口，尹蛟一抬手又说道：“我想听到的是十六年前的老师会做出的回答。”
他的话却让蔡敬仲豁然的笑了起来。
迈步向前，踏上登往佛心寺的路，这次倒成了尹蛟紧随在蔡敬仲的身后。
在山门前，一对雌雄石狮子威严守着山门。山脚下石牌坊上撰有四个金色大字。
“祖源谛本”。
蔡敬仲也只是看了一眼，笑了笑就直接上山了。毕竟在他眼里，先皇的字，确实没什么可看的。
路上很静，不见一个人影。蔡敬仲抬头望着那金顶熠熠金光握了握手掌说道：“殿下真的长大了，提的问题老奴都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答殿下了。”
尹蛟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蔡敬仲回答他的问题。
清风拂过，上山路两侧的树林发出飒飒树叶摩挲声。蔡敬仲嘴角笑意不在，他总是这样，在回答尹蛟的问题的时候总是格外严谨。
“殿下问老奴，如果是十六年前的我会怎样回答殿下。”蔡敬仲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十六年前，老奴不会顾及殿下的生死也定要诛杀裴长卿。”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让尹蛟感到意外，反倒是情理之中，这才是蔡敬仲会选择的做法。
蔡敬仲接着解释道：“若是十六年前，殿下和北秦的名声相比，老奴会选择北秦。保住北秦的名誉在老奴看来要比十六年前殿下的性命更为重要。殿下死了，王爷可以再和王妃生个世子。总不会全是郡主，总有新世子出世的一天。但北秦的名誉若是被毁了，那可就无法挽回了。所以老奴会选择北秦的名声，而不是殿下的性命。或许只会认为，殿下终究是和北秦无缘。”
蔡敬仲站住脚，捶了捶自己的腰，继续上山，“可现在不同。殿下已经长大了，老奴几乎已经将老奴肚子里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殿下。一年可以重来，两年可以再来。可是再来个十六年，莫说老奴还能不能在熬个十六年。王府能不能再添一名世子，可都不好说啊。”
他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脸道：“当奴才的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该掌嘴，掌嘴。”
尹蛟注视着蔡敬仲的背影看不到蔡敬仲现在有些落寞神情，声音有些沙哑，“裴长卿说的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很有道理。我认同他的想法，他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有胆量。如果殿下能和这种人交上朋友，对殿下来说是百利无一害。只是......”
“老师这一手，几乎是断绝了我能和他交上朋友的路子。”
蔡敬仲无奈苦笑两声，“老了，不中用了。越是小心翼翼反倒越是做不对事情了。或许老奴真的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殿下的老师了。”
尹蛟没有回应他，两人沉默着走在上山的小道上。直到两人到了甬道碑林，蔡敬仲的脚步才放慢了下来。他会在每块石碑前站一站。这些石碑他都已经看过，而且都亲手拓印过。每块石碑上的字都出自佛家各个名僧之手。
佛心寺、少林寺、相国寺、灵隐寺，就连那至今为止，算上主持方丈弟子也只有四人的一法寺。
各个石碑上字皆是天下名僧所留，至于为何会到了这里这就不得而知了。
傍晚的佛心寺很静，甚至都不见一个僧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蔡敬仲很喜欢这样的作息。
就算天色已晚，佛心寺的天王殿依旧敞开大门。
偶见几个僧人也都是自己忙自己的，就像是世子殿下和蔡敬仲在他们的眼里也就是寻常香客罢了。
不在乎这些的主仆二人走过天王殿，来至大雄宝殿前，主仆二人皆是站住了脚。
大殿前有一人，就像是特意在等着他们一样。
龚武阳。
曾经的独臂武神，现在的佛心寺僧人。
明明是佛门净地，他却手里拿着酒葫芦，一副享受模样。
蔡敬仲脸色凝重，当年还是先皇在位时，在朝堂上两人就很不对付。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朝堂下，他们两个就像是冤家对头一样，谁也看不惯谁。
龚武阳一脸笑意的看向尹蛟说道：“贫僧龚武阳，见过世子殿下。今日小寺真是蓬荜生辉啊，一天内迎来两位世子殿下和......”
眼睛一瞥，看向蔡敬仲，“这位当年位高权重太子太傅，蔡大人。”
蔡敬仲拉着脸，龚武阳却还是笑眯眯的模样说道：“死太监，别一副吃了屎的表情，我现在可是个出家人，不管朝堂事事，可不想和你吵起来。再说，你现在不也是不管那朝堂的琐事了？”
死太监这一词从龚武阳嘴里说的很顺溜，就像是早就叫惯了一样。而蔡敬仲也好像早就听惯了一样，两手拢进袖口抬起头好像是用鼻孔看着龚武阳一样，“死残废你别装什么大尾巴狼，还出家人，我还没见过哪个出家人在佛祖面前喝酒的！”
是个叫他龚武阳残废的人，九个都已经见了阎王，还有一个就是他蔡敬仲。龚武阳不气反笑，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说道：“行了行了，你也别装什么清高。你是个什么熊样的，小尹蛟早就清楚了。”
龚武阳将酒葫芦丢了过去，蔡敬仲一把接住飞来的酒葫芦，到没想到这酒葫芦里暗藏内劲。震得蔡敬仲手臂发麻。
手指扣进了那酒葫芦，蔡敬仲狠狠瞪了龚武阳一眼。仰头将葫芦里的酒大口喝尽。龚武阳瞪大了眼指着蔡敬仲骂道：“诶诶诶！你个死太监！我让你喝一口意思意思得了！你他娘的怎么都给老子喝完了！你知道老子弄到这壶酒有多不容易吗！”
“咋的！谁稀罕你这臭酒！大不了老子吐出来还给你！”在尹蛟印象中，蔡敬仲可一直都是一副儒士模样。怎料这时候倒是成了恶人嘴脸，无赖气质在他身上可以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
龚武阳手指点着蔡敬仲，看向尹蛟说道：“你看到了吗小尹蛟，这就是教你学问的先生。就是这样一副地痞无赖的嘴脸！”
蔡敬仲一甩袖袍厉声道：“哼！对待什么样的人就要用什么样的嘴脸！对你这种无赖流氓，就要用上无赖流氓的嘴脸！”
见两人这吵起来就是个没完，尹蛟也曾听说过蔡敬仲和龚武阳当初在庙堂上的传闻，今日一见却觉得似乎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剑拔弩张，倒不如说更像是冤家拌嘴似的有趣。
可眼看天色已晚，总这么吵下去也说不过去。尹蛟干脆开口道：“龚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才会在这里饮酒等候？”
龚武阳一拍自己的光头像是突然缓过神来一样说道：“诶呀！光和你个死太监吵架了，忘了正事！小尹蛟，还有你个死太监，你们随我来，有个人要知道你们要来，先你们一步等着你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