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一片黄昏的落寞。
紫砂壶里已经没有了温度，一片片被水浸泡得已经没了脾气的茶叶被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林晋坐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希望可以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欺骗，可以安慰自己，我说的，只是一个故事。但是，我的眼神，让他失望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林晋没有用刑警习惯性的质问口气，而更像是一种商量。
“请问。”
我对林晋抬了一下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据刘教授自己说，他已经证实了所谓的平行时间理论，那么，这应该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学理论，他为什么没有公诸于世呢？这足以让他扬名立万了。”
我端起已经冰凉的茶杯，喝了一小口。没有温度的茶水伴着苦涩缓缓流进食道。
“因为，他把自己当神。”
我的答案对林晋来说，没有传达任何信息，可他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问。
“他如何做到把另一个平行时间里的夏竹拉伸到你们所处的那个时间里，并且在最后关头，他为什么要救你，这明明就是他自己设的局。”
林晋的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一半。
“因为他最后时刻心软了。”
林晋并没有追问我没有回答的那一半，继续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我最关心也是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不管是欧阳、佟宇，还是这个刘教授，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都可以称之为是神了，当然，也可以是魔鬼，他们之间的故事，为什么你都了如指掌，包括你小说里写的内容，都像是亲身经历一样，为什么他们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让你参与，而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林晋的这个问题，在我的意料之中，也许，他会是唯一一个知道答案的局外人。
我又咽了一口已经发苦的茶水，同时，也让自己下定了决心。
“故事，总是有真有假，我想，你是唯一一个知道那本小说里真实故事的读者了。还记得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其木格吗？”
林晋点点头。
“当然，那个视力超出常人，可以看清天空中飞鸟羽毛的颜色，并且会读唇语的小伙子，在你的笔下，跟我还是同行。”
“你说对了一半，他的确是有超出常人的视力，也会读唇语，但是，他不是警察。”
林晋似乎明白了什么，用试探的语气问我。
“那他是…….”
“他就是我。”
“啪”
林晋手里茶杯掉在了桌子上。
这一幕，和一个月前一样。
欧阳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随手放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玻璃碰撞的声音，没有掩盖住夏竹急促的呼吸声。
“欧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又置身危险中，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佟宇是死是活跟你没有关系，什么时间，什么起点，这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现在，你是我丈夫，你的责任就是和我一起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欧阳没有做出反应，继续专心致志地清理着从夏竹手中掉在地上的玻璃杯残留下的碎片。
从泰山东路159号离开之后，我就和欧阳一起回到他和夏竹的家里。一路上，欧阳选择了沉默不语，我原本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把夏竹排除在一切他经历的危险之外，没想到这次，欧阳居然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竹，除了连我都不知道的刘森对他耳语的那一番话。刘森和欧阳都知道我会读唇语，所以，在那个时候，刻意选择了背对我，让我看不到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这番话，也是让欧阳选择答应刘森的重要转折点，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是威胁？是诱惑？还是一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我不得而知。
我走到蹲在地上慢慢寻找散落玻璃碎片的欧阳面前，特意选择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问他。
“你打算干什么？”
欧阳没有抬头，继续着手里的工作，用平静如水的语气说。
“找到时间起点。”
欧阳的回答让我一把把他拉了起来。
“时间起点？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时间起点？你去哪找？难道你真的相信那个刘森的话？欧阳，不要疯下去了。就算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别自找麻烦。这一切，都跟你无关。”
欧阳的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当然与我有关，去哪找？他会告诉我。”
还没等我说话，欧阳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提示音。
欧阳一把推开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短信，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在了一起。他沉默了几秒钟后，把手机递给了我。
手机屏幕上只有八个字。
“回忆细节，好好告别。”
发短信的人，我想，一定是刘森。
我又把手机递给夏竹，三秒钟之后，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默。
欧阳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来，眉头依然紧锁，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轻轻地说。
“回忆细节，回忆细节。”
我知道，我们今天所看到，所听到的全部内容，正在欧阳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被回放，他不会漏掉任何的点点滴滴。
我和夏竹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所有的话，都只能等欧阳脑子里那部电影播放完之后再说。
“那本书，就是那本书。”
欧阳突然睁开眼睛，冲出喉咙的声音下了我们一跳。
“什么书？”
夏竹和我都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欧阳面前。
欧阳看着我们，按捺不住喜悦。
“我们走进房间之后，刘森正在看书，然后把那本书放进了抽屉里。当时，他就站在书柜前，为什么没有放进书柜，而是放进了抽屉里，这就是他留给我的线索。”
欧阳的话提醒了我，当时，刘森的确做了这个奇怪的动作。
“那是一本什么书？”
欧阳嘴角的笑容显得有些得意。
“我之前见过佟宇的书柜，这次少了一本，就是刘森手里的那本，名字叫《环形废墟》。”
凭欧阳的记忆力，看过一眼之后，他当然知道书柜里的书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过，当欧阳说出书名的一瞬间，我的心，就立刻被不祥的预感填满了。这种预感，也写在了我的脸上，被夏竹尽收眼底。
“你怎么了？”
夏竹看着我，眼睛里的不安无处遁形。
“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
夏竹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把脸转向了欧阳。
“你知道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吗？”
欧阳脸上依旧挂着喜悦，甚至可以说是兴奋，他的表情，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完美的演绎了时间虚无和死亡意识。”
欧阳准确地说出了作者博尔赫斯想告诉后人的两个关键词，他满脸兴奋的表情配合着这两个来自地狱的名词，我几乎从欧阳身上看到了死神的影子。
“既然你知道，刘森要把这本书作为给你的线索，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其中的危险吗？”
“哈哈哈”
欧阳的笑声让我觉得有些变态。
“危险？那我就干掉危险。”
欧阳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环形废墟。”
欧阳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你们等我。”
说完，没等我和夏竹反应过来，他就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看着欧阳快速移动的身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大声对他说。
“如果这本书是线索，为什么刘森在房间里的时候，不直接告诉你，而要在我们离开以后，再给你发短信呢？”
欧阳转过头，依然挂着让我不太适应的笑容。
“因为，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刺骨的凉意伴随着关门的声音，像一记重拳，击中胸口，让我差点喘不上气来。
怔在原地，天旋地转，心里只有一连串的问题在不断的问自己，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是谁？隐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没发现？最重要的问题，他是人吗？
“你怎么了？”
夏竹似乎没有听明白欧阳的话，自然就不太理解我现在的反应。
我回了回神，深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
“短信里说，回忆细节，好好告别，那个好好告别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我转头看着夏竹，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让人怜悯的无助，她多么希望我能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想，应该是提醒快下地狱的人向这个世界好好告别吧。”
“地狱？”
这样的词语在夏竹的世界里造成的冲击，当然会比我们这样已经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人要大得多，尽管她的身边也都是一些脱离了普通的人。
“谁会下地狱？为什么要下地狱？”
夏竹的眼睛里没有泪光，只有关切和担心，经历这么多事，她已经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本不应该占领她心房的坚强。
“不知道，也许是他，也许是我。”
我的回答让夏竹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我们都只能静静地等着，等着欧阳回来，等着他带回来我们不知道的危险。
大概三个小时过去了，我和夏竹都度过了一言不发的三个小时。
钥匙拨弄门锁的声音，让我们都已经被安静蹂躏得快要窒息的心脏又恢复了活力。
欧阳出现在了房间里，一脸的兴奋，我不明白这兴奋来自哪里。
“你去哪了？”
首先迎向欧阳的当然是夏竹，我也紧随其后，继续在心里琢磨他脸上的兴奋是什么意思。
“出去办点事，来。”
欧阳拉着夏竹的手，走到屋子中间，好像要宣布什么，这一幕，我曾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
他拿出一叠类似信封的东西，收起了脸上的兴奋。
“这有四张机票，明天，我们一起走，去找时间的起点，如果谁不愿意，我就立刻撕掉一张。”
房间里的夏竹和我，应该是欧阳仅存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足以说明，短暂的兴奋之后，他，仍然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废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夏竹娇嗔着从欧阳手里抢过一张机票。
我也从他手里拿过一张，目的地写着——
西安。
“还有一张是谁的？”
“明天你就知道了，回去准备吧，我送你。”
突然出现的逐客令让我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只能跟着欧阳已经开始运动的身体朝门口走去。
欧阳有些粗鲁地打开了房门，我的半个身体已经在门外了。
“为什么要让夏竹也去？”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已经超越了剩下的那张机票属于谁。
“因为我要好好告别。”
房门被关上了。
欧阳的回答让我的心瞬间就潮湿了。
他已经预感到了死亡？还是他已经确定了死亡？是什么力量让他可以如此兴奋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刘森和他耳语了些什么，把他引上了地狱之路。
不知不觉，我已经游魂一般地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
明天，永远都是一个未知数，正是这样未知的诱惑，驱使着世间滋生无尽的欲望，而我的明天，是一个已知数，我已知它除了危险，泥沼，困境，死亡之外，别无他物。可我却还是一步一步地踏进这样的深渊，这，也许才是人性中最难以控制的欲望。
打开书桌上的台灯，灯光最显眼的地方，平平整整的放着一本书。
作者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书名是《环形废墟》，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眼，打开封面，扉页上的字依旧清晰可辨。
“赠挚友。”
落款是——
“佟宇”。
没错，这一本才是放在佟宇书架上的那本书，是我第一次和佟宇见面时，他送给我的。
我和欧阳之间，有了隐瞒和欺骗，也许是致命的。
一夜无眠，又或者是另一个平行时间里，我已经睡了很久。
机场大厅，人头攒动，有满怀希望的出发，有断人心肠的离别，有衣锦还乡的幸福，也有失魂落魄的逃离。这里，或许是最能看清世间冷暖的地方。
而我们这一行人，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态呢？我不知道。
我一个人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寂寞，看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道这一次未知之旅完成之后，我还能不能再看到这样的风景。
“你在看他们说什么吗？会读唇语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在你面前，他们都没有秘密。”
欧阳的手突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他突然出现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头，看着欧阳，心里有些愠怒。
“为什么你最近老是喜欢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看着我不友善的表情，欧阳反而给了一个笑脸，我能看得出，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脸，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这笑脸，也让我看到了他曾经的样子，暂时驱散了我心里的阴霾。
“是你在发呆，没注意到我来了。”
欧阳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没看到夏竹，当然，还有那个神秘的，第四张机票的主人。
“夏竹呢？”
我故意没有问那第四张机票的主人在哪里，我在等，等他出现，更重要的是怕，怕欧阳说出一个让我不能接受的名字。
“买咖啡去了，我看到你，就先过来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看到夏竹的影子。
“为什么要让夏竹也跟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欧阳看着我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
“昨天我已经回答你了，我要好好告别。”
“我们要去哪里？”
“你的机票上不是写着吗？”
“为什么要去西安？”
“我也说过了，找时间起点。”
“为什么是西安？”
“到了就知道。”
欧阳和我一来一往，进行了一连串有些无聊的对话。
也许是各怀心事吧，对话在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之后，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
我第一次感觉到和欧阳面对面却无话可说的尴尬，这种气氛让浑身不自在，只能选择四下张望，希望凭我过人的视力，可以尽快找到夏竹，用她的出现来缓解现在的尴尬。
几秒钟之后，我看到了让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在人群的最深处，一个男人，双手插在裤袋里，笔挺地身体，直直地站着，在周围穿梭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脸上，挂着阴森并且恐怖的笑容，这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似乎是一具尸体，僵硬之后被人强行扭曲出来的笑容，红的像血一样的嘴唇里面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他的笑容一动不动，甚至就像一张照片。
而这张照片里的脸。
是我！
我居然在人群最深处，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自己，而且，我确定，这样的距离，也只有我能看见。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让我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看着我，所以，我只能确定他看着的，是我的方向。
他的笑容依旧，这笑容让我从头凉到了脚。慢慢地，他露出两排牙齿的嘴唇开始轻轻地运动，说出了一句话。
“地狱欢迎你。”
我的心开始剧烈的疼痛。四周出现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扯，在某一个瞬间，我甚至体会到了五马分尸的感觉。我想呼救，嗓子却被封闭，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来了。”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一切在瞬间恢复了平静。回了一下神，我已经找不到人群深处的那个我了。
转过头，刚刚用声音解救我的，是夏竹。
“买了什么，我看看。”
欧阳一脸的笑容，接过夏竹手里的纸袋，似乎并没有发现刚刚我经历的那一幕。
“当然是你爱喝的了，这我还能买错吗？”
夏竹同样也是一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着欧阳。我似乎被两个人排除在外了。
看着他们你来我往一番甜蜜之后，我把欧阳拉近了一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欧阳，刚才我看到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眼神移向了我的背后。
“你终于到了，我还担心你会迟到呢。”
我知道，那个神秘的第四张机票的主人就在我身后。
我慢慢转过身，给自己留了足够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来迎接这位神秘的朋友。
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脏，再一次出现了剧烈疼痛的感觉。
站在我面前的是。
欧阳。
一脸冷漠地看着我。
我立刻回转头，我身后，夏竹的旁边，站着的人是。
佟宇。
十秒钟之前，世界，还不是这样的。
十秒钟之后，我不知道，是世界遗弃了我，还是我脱离了世界。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身后的佟宇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满脸友善的笑容。
“这是欧阳，我的好朋友。”
转头又看着我面前的欧阳。
“这是我的好兄弟，他的视力可是非常厉害的，而且，还会读唇语。”
我面前的欧阳竟然也给了我一个笑容，还向我伸出了右手。
“你好，我是欧阳。”
我像一具僵尸一样，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哎呀。”
夏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时间到了，我们快进去吧。”
说完，她挽住了佟宇的胳膊。
“老公，快走。”
站在我面前的欧阳收回了没等到我任何回应的右手，还是给了我一个礼貌性的笑容。
“走吧。”
我像是被所有人遗忘的孤儿，或者说是还没有被世界认知的生物，完全游离在这个空间之外，耳边充斥着各种纷杂的声音，没有一个能听得懂，曾经能看清一切的眼睛，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朦胧。我像一只游魂，飘飘荡荡地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又在一片混沌中，坐在了这架飞机的头等舱座位上。
夏竹和佟宇，坐在我的前面，我旁边，坐着欧阳。
所有人似乎都很平静，除了我。我不知道我存在的空间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是空间扭曲了时间，还是时间扭曲了空间，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还是一个存在的幻象。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却不知道该找谁索要这个荒诞的答案，只是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想要得到解脱，得到彻底的解脱，哪怕这种解脱是死亡。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在刘森嘴里出现的那个“地狱”是什么样的。静静地坐着，任由思维肆意地流转，放下了体内所有的防备，随波逐流，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头等舱里只有我们四个人，空姐职业性的笑脸时不时地出现在我面前，似乎在提醒我，这里，还是人间，至少现在还是。隔着座椅靠背，依稀能听到佟宇和夏竹的说笑声，旁边的欧阳，保持着跟我一样的安静，我们都在等这架飞机起飞，而我，则是在等这架飞机把我送进地狱。
机舱门关闭，飞机开始滑行，很快，机头已经正面对向起飞跑道了。我想，现在，驾驶舱里的机长正在和控制塔台做最后的确认，再过一会，这架迄今为止，人类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就将带我穿过云霄，直冲天际。
“你在怕什么？”
坐在我旁边的欧阳低着头，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在跟我说话吗？”
我扭头看着他。
他也抬起头看着我，这眼神我从来没见过，不像是我认识的欧阳，也从没在佟宇的眼睛里出现过，这个在欧阳皮囊里隐藏着的灵魂到底是谁？我不知道。
“当然，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了。”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姑且把眼前这个人当成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吧。
“我并没有害怕。”
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紧紧地拉向座椅靠背，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我知道，飞机已经起飞了。
“你在说谎，我从你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一种情绪，就是恐惧，极端的恐惧。”
欧阳看着我，咄咄逼人，似乎要把我心里的那一点想法全部挖出来，放在阳光下，让恐惧发酵成让人无法接受的羞耻。
我尽力地控制着，让自己在眼前这个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完全陌生的人面前，保留一点点挽回尊严的隐私。
“是吗？”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声。
“实际上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种恐惧，也许，我是说也许，是因为我不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只是有一点不安而已。”
我的话让欧阳原本安静的身体突然有了动作，他的脸慢慢向我靠近，距离越来越短，已经到了一个让人非常难受的程度，我甚至已经可以清楚看到他瞳孔的变化，我下意识地想后退，飞机上狭小的空间却让我无处可逃，刚想说点什么，那张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笑容，这笑容和刚刚候机楼里我看到的那个自己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像是一具尸体被强行扭曲出来的笑容，一动不动，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像一张照片。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笑容依然印在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肌肉的纹理。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很简单，就是……….”
气流让飞机开始颠簸。
“死亡。”
停顿了一秒钟，他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其实并不可怕，我也曾无数次的和这两个字擦肩而过，但是，当一个人用这样的笑容来渲染，又掷地有声地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后背一阵发麻。
“你不是欧阳，你到底是谁？”
我压低音量，尽量不让已经有些失控的情绪暴露在他面前，同时，也不想坐在前面的夏竹经历跟我一样的恐惧。
不对！夏竹既然可以那么自然的和佟宇出双入对，就足以证明她…….
欧阳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题，收起了笑容，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就像刚刚那段对话没有发生一样。
飞机已经进入平流层，孤独的飞行。
我安静地坐着，想想自己现在能干点什么？即使不能摆脱眼前已经被彻底扭曲的世界，或者是被扭曲的时间，哪怕只是一点心理安慰也好。但是，事与愿违，我，无计可施。
僵持没有保持太长的时间。
欧阳把原本放在地上的深褐色皮质手提包拿了起来，打开锁扣，伸手进去想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在监狱里，他也曾经在某个时间做过同样的动作，那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手枪，这一次，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
很快，欧阳的手掌从包里再次回到了我的视线中，带出了一本书，那一瞬间，这本书带给我的震撼，远远大于曾经看到的那把手枪。
这本书的名字叫——《环形废墟》。
我的目光被这本书牢牢地吸引，无法移开，当然，欧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准确的说，这是他的目的。
欧阳并没有打开这本书，而是平整地放在腿上，故意让我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也许他不知道，我的视力，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根本不需要他做这样的动作。
“你也喜欢这本书？”
欧阳看着我，这次他的表情像是一个活人。
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也有一本。”
我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道你那本和我这本有什么不同。”
说完，欧阳把书递给了我。
我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也没有把书接过来。
尴尬的气氛维持了几秒钟，欧阳又说话了。
“看看吧，也许有你想要的答案。”
有太多的问题在我心里，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答案，不过，现在“答案”这两个字对我的诱惑太大，我不得不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打开扉页，出现的几个字让我的眼睛立刻有了灼伤的感觉。
“赠挚友。”
落款是——
“佟宇”。
和我的那本完全一样。
“什么意思？”
我举着这本书，用质问的语调对欧阳说。
“这就是你那本，它原本就不属于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昨天晚上明明还在我的书桌上，而今早，我也把它装进了随身的手提包里，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在我眼前的这些人，都是鬼？除了鬼魅作祟之外，没有任何一个解释是合理的，或者说，我才是鬼？
我已经站在崩溃的边缘了，我的双手都在颤抖，嘴唇也是，大脑像被电击了一样，一片空白，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惧。
欧阳又一次慢慢靠近我，这次的距离比上一次还要近，他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死亡，是注定的，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死了，还会有人跟我一起下地狱，好戏，现在就开始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气流突然让飞机剧烈的颠簸起来。
“受气流影响，飞机正在颠簸，请所有乘客留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剧烈的颠簸广播里的声音明显有些慌张。
颠簸还在加剧，飞机也在几秒钟内不停地改变高度，就像一张被风肆意蹂躏的废纸一样。
失重的感觉让机舱里有了尖叫声。
欧阳一把从我手里抢过了那本书，放回自己的手提包里。
气流还在加剧，我从未遇到如此强烈的颠簸，和游乐场里的海盗船差不多了，机舱里开始混乱起来，尖叫声，呕吐声，小孩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不禁让人怀疑这是空难前的征兆。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看看身后的经济舱，有个老朋友在那儿。”
一片混乱中，欧阳平静的语调显得是格格不入。
混沌中，我不自觉地解开安全带，站起来，朝经济舱的方向看过去。
最后一排，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刘森。
“先生，危险，赶快坐下。”
我的身后，是空姐急躁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死死地盯着刘森。
他对我露出了一个胜利时骄傲的表情，嘴角有些卑鄙的向上扬着。
“先生，坐下，危险。”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眼前的刘森也开始说话了，这样的距离，这样混乱的环境，也只有我能通过唇语看出来他在说什么。
“好好告别吧，时间不多了。”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现在冲过去，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让刘森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样才能把这扭曲的世界，扭曲的时间拉回正常，否则，只有等着死亡降临。
刚想迈出第一步，一股强烈的力量把我狠狠地扔向了机舱顶板，瞬间又重重地摔了下来，一定是气流让飞机瞬间下降，惯性的力量把我抛了起来。耳边在嗡嗡作响，身体没了知觉，嘴里也有了铁锈的腥味。我趴在走道上，拼命的让自己尽快恢复神志。
几分钟之后，飞机冲出了气流，平稳下来。
两个急促的脚步声向我靠近。
“先生，您怎么样？”
离我最近的两个空姐跑到我身边。
“我没事。”
我挣扎着撑起身体，把目光立刻投向刘森的位置。
只剩下空空的座位。
我用最短的时间把整个机舱扫视一遍，在所有人诧异的眼神中，我，丢掉了刘森。
回过头，我旁边的位置也空了。
欧阳也不见了。
“刚才坐在我旁边的人呢？”
我朝离我最近的空姐大声咆哮起来。
“先生，您旁边没有人啊。”
“没有人？”
她的回答让我倍感意外。
“是的，您旁边没有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旁边没有人的话，那坐在夏竹身边的人又是谁？
我一把推开挡在我面前的空姐，扑向前面的座位。
五秒钟之后。
一声凄厉的尖叫，贯穿了整个机舱。
夏竹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她旁边的人是欧阳。闭着眼，全身瘫软，已经晕倒了。
而夏竹。
殷红的液体已经把她胸口的衣服全部浸湿，双手摊在身体两侧，脖子上插着一个发卡，头发散乱着披在脑后，表情安详，嘴角还带着微笑，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已经不会再睁开了。
她死了。
“各位乘客，我抱歉的通知您，由于机上发生了紧急的医疗事件，我们的飞机将立刻返航，请您谅解。”
广播里的声音，仍然晕倒的欧阳，已经被毯子盖住脸的夏竹。
这一切，都证明了。
死亡，真的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