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深冬。
今年的天气非常意外，十几年没下过雪的城市，竟然在一场寂静的夜之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经过了三个月的病房生活，我终于可以行动自如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感受这扑面而来的凉意和满眼的雪白。三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褪去了缠在身上的绷带，不会在半夜再被头疼叫醒，从五楼自由落体而折断的骨头也已经完全愈合。三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林晋在第42天来看过我一次，顺便录了一份口供之外，我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在窗边站了一会，脑子里不知道是一片空白还是被那些无解的问题填满，想要用力地思考，却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回到病床边，检查放在床上的一个旅行袋，尽管里面的东西少得一眼就可以看完。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没有。”
我没抬头，继续干着手上并不重要的活。
门口的声音没有靠近我，继续远远地站着。
“既然没地方可去，就跟我走吧，你知道我要去哪，除了那个地方，我想，你也别无去处。”
“我的确会去那，但是，为什么要跟你一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因为。”
那个声音走到了我面前。
“恒河沙里的一瞬息。”
我的手停下来了，这句话我一共听过三次，第一次，佟宇录的那个视频里，第二次，刘森用唇语跟我说的，第三次，就是现在。
我抬起头，看着发出这个声音的人。
“刘森，你的这一套在我这没用，我不知道什么恒河沙里的一瞬息是什么意思，我也没兴趣知道，我之所以会去西安只是想把欧阳没走完的路走完，我也不相信你的那个平行时间，总之，我还是那句话，别让我找到证据证明是你杀了欧阳，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说完，我拿起旅行袋，准备离开这间我住了三个月的病房。
还没迈出第一步，刘森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量大的惊人，让我没办法摆脱。
“如果你不相信，那你要走的欧阳没走完的路是什么路呢？”
这个问题，我无言以对，还没等我想好狡辩的话，刘森又开口了。
“我需要你，欧阳需要你，佟宇也需要你，跟我走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刘森没有回答我，只是了笑了笑，松开了抓着我胳膊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边。
“里面是机票，明天上午，机场见。”
刘森抢在我前面，离开了房间，三个月之后，还是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间病房里。
几个小时以后，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手里拿着那个信封，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烟蒂。
我知道，明天上午，我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机场，和刘森一起，再一次登上去西安的航班，因为，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我需要知道他还没有告诉我的事情，我要找到时间起点，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欧阳。
窗外又是一片黑暗，我的房间也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我放下了手里信封，双手移向了键盘，把今天以前的故事全部记录下来，这也许会变成我下一部小说，当然，前提是那个时候，我还活着。
敲打键盘的声音成了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活人的唯一证据。
“叮”
一声清脆的声音闯入了我的世界。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有一条短信。
我想，应该是刘森又发来了什么没有人能看懂的话吧。
我拿起了手机。
一个陌生的号码。
“又见面了。”
短信的内容只有这四个字。
也许是恶作剧吧。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继续敲打着键盘。
“叮”
第二条短信来了。
“其实我每天都在看着你。”
这不像是恶作剧。
“你是谁？”
“一个你非常熟悉的人。”
对方回短信的速度也非常快。
“你找我干什么？”
“想告诉你，我会时刻在你身边。”
这句“时刻在你身边”着实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是敌是友，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我身边，也不知他会对我干什么。
突然，我觉得有点不对。他给我发的第一条短信是“又见面了。”第二条是“其实我每天都在看着你。”对于互相发短信的人来说，是不会用“见面”或者“看着”这样的字眼，这样的说法，只有一种可能。
“你现在在哪？”
为了印证想法，我鼓足勇气发了这条短信。
“在一个能看见你的地方。”
全身的毛孔在看到这几个字的那一瞬间，收缩在一起了。我的房间没开灯，窗帘也没拉开，现在的环境，几乎可以确定为一间密室，除了房间里面，没有人能看见我。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在我的房间里。不过，小小的一间书房，没有可能还有一个人的存在而我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当然，首先得确定他是人。
我楞在原地，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电脑屏幕自动熄屏了，房间里刹时进入彻底的黑暗。
“叮”
打开短信，短短几个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并不喜欢没有光亮的房间。”
我立刻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努力控制着呼吸。
“你到底是谁，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等了大概十分钟，对方的电波应该已经终止了，短信的提示音也没有再响过。
我拨通了那个号码，手机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这一晚，我彻夜无眠，整整一夜的时间，我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得到的声音始终如一。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直到天亮，我强行让自己忘掉了这突然降临的噩梦，收拾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坐进了一辆去往机场方向的出租车。
同样的目的地，同样的出发地，我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地方。还是一样的人潮攒动，包罗了各种悲欢离合，站在候机楼门后，我点燃了一支烟。
彻夜无眠之后，我依然毫无睡意，在我心里，有几个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一直努力地驱赶着应该在昨天完成的睡眠，几个小时之后，我是会顺利地降落在西安的机场呢，还是无法活着走出机舱门？再加上昨天晚上新出现的问题，那个人是谁？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记录还在，数十个未接通的通话记录也还在，可以确定，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的臆想，也不是无意之中在另一个平行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想到这，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平行时间，我竟然会主动让这个词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但是，纵然我不想承认这个词的存在又有什么用呢？它的确真实存在着。
抽完最后一口烟，我迈步走进了候机大楼。
各种各样的人脸立刻占满了我全部的视线，我很庆幸，从五楼掉下来对大脑的影响没有让我丧失了视力的天赋，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
“你很准时。”
刘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出现方式，也许是对这个人的厌恶吧，欧阳之前也经常让我在还没看到的人的时候就先听到声音，但那样的感觉确实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心，刘森给我的，却是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憎恨感。
“我准时只是不喜欢广播里念出我的名字催促我登机而已，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回头，用这样的态度表达我对刘森的不屑。但是，实际上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心里，对他的畏惧远远大于不屑。
刘森走到我旁边，并排的位置。
“差不多了，进去吧。”
儒雅的语调，却让人无法拒绝的命令。
刘森只拿了一个不大的手提行李箱，看上去他应该没带什么多余的行李，我们两个轻装简行的人一起朝安检的方向走去。
一路无话，安静地穿过嘈杂的人流，我们两个像是这个世界的另类，冷漠，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流，就这样，迈着稳重的脚步，通过安检，抵达登机口。安静地排在正在登机的人群后面。
“叮”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
刘森站在我前面，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还是已经掌握了我的所有，不管怎么样，至少给我留了足够的私密空间。
打开短信，简单的一句话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没有了欧阳，你也不会独自面对敌人，我时刻在你身旁。”
还是来自昨晚那个陌生的号码。
我立刻四下张望，为了不让刘森注意到这件事，我尽量控制着动作的幅度。
四周没有人和我眼神交汇，除了陌生的脸，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画面进入我的视线。我再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再一次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他到底是谁？对我的事情可以如此的了如指掌，他好像就在我身边，也好像并没打算躲着我，但是，我却找不到他。这条短信，里面出现了欧阳的名字，这就证明他对之前的事情也是一清二楚，换句话说，他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而是一直就在我身边，一个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人，我居然都没有发现，只要他是人，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且，他今天用了“敌人”这个字眼，难道他知道刘森是我的敌人？又或者是，还有其他的敌人会出现？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到底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怀揣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我和刘森走进了飞机。
依旧是头等舱，依旧是宽大又舒适的位置，依旧是空姐殷勤礼貌的笑容，依旧是靠走道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我旁边的人，变成了刘森。
飞机还在做起飞前的最后准备，这一次的西安之行，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我只希望，我能活着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你会把这次的事情写成小说吗？”
刘森的问题让我觉得他好像看穿了的想法。
“会，如果到时候我还活着，这就是小说，如果我死了，这就是证据。”
“很好的定义，希望我能成为你的第一个读者。”
说完，刘森对我笑了笑，笑得很自然，至少，我看不出一丝的伪装和敌意。
这样的笑容迫使我也还了一个微笑，当然，没有他笑得那么自然。
“你不会成为第一个读者的，因为，你就在这故事里面。”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我们主宰着自己的生活，成为这场电影里唯一的主角，但是，有多少人能真正沉淀下来想想，我们也只是别人故事里一个起着某种并不重要意义的小角色而已。”
刘森的话在我听来有点炫耀的感觉，他，已经主宰了很多人的生活，成了别人故事里的主角。
“你说的没错，但是，不管有多少个角色，故事始终要清楚明白，我们的故事还有很多没有说清楚的地方，我想，你也不想我的读者看到一个根本看不懂的故事吧。”
说完这句话，我侧过身体，面对刘森。
“好，有些话，当着林晋的面我没有办法说太多，而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你应该知道的，我现在全部告诉你，除了我也不知道的事。”
飞机起飞了。
“佟宇的视频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离开地面之后我问的第一个问题。
“佟宇一直在那家医院，而且，他的的确确已经变成了植物人。这一点，医院里的所有医生都可以证明。那段视频其实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我知道他们两个的碰面必定会造成时间混乱，所以，很早之前我就让佟宇录了那段视频，作为我将来调整时间的切入点，只是没想到，时间的错乱比我想象中要更加严重，那段视频也没达到我预想的效果。还有一件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就是当初录视频的时候，内容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的，随着时间和事态的发展，再加上欧阳后来让佟宇变成了植物人，这段时间就成了一段催眠视频，可是，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切入点了，只能将错就错，这也是我会安排你当天到场的原因，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真是假，听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于是，我问出了我的第二个问题。
“既然佟宇已经变成了植物人，那他是怎么自杀的？”
刘森停顿了一下，扭头看着我的眼睛。
“他不是自杀！”
“什么？不是自杀，现场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怎么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刘森就打断了我。
“你再仔细想想，当时你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刘森的话让我在脑子里调出了佟宇自杀时的场景，虽然没有欧阳的记忆力，但是对于这样刻骨铭心的画面，我还是可以记得很清楚的。
我记得当时佟宇右边的太阳穴被子弹穿过，伤口还有些灼伤，很明显是枪口紧贴皮肤造成的，手枪握在右手，很典型的自杀现场，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突然，一个念头像疾驰的汽车一样冲进我的思想。
右边！没错，的确是右边。
“是右边。”
我脱口而出，如果不是飞机引擎声音的掩盖，我一定会引来周围诧异的目光。
我突然发出的声音没有让刘森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没错，问题就在这，佟宇是天生的左撇子，就算那天他醒过来了，也不可能用右手自杀。”
“是谁杀了他。”
“我也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凶手，一定是一个不熟悉他的人，否则，不会不知道他是左撇子。”
看来，的确有一个杀手跟在我们身边，也许，欧阳也是死在他的手下。
“我的第三个问题，你凭什么确定和氏璧和秦皇地宫就跟时间起点有关系，难道就凭你的那个梦吗？”
刘森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这只是那天当着林晋的面给出的一个搪塞而已。这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
“什么传说？”
“等到了西安我再告诉你。”
“就凭一个传说又能确定什么？”
“等到了西安你就知道了。”
刘森用两个“到了西安”拒绝了我的问题，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拒绝我，我也没有继续追问，等到了西安自然就会揭晓，我也不在乎再多等这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的第四个问题，上一次和欧阳一起去西安的时候，为什么我会看到佟宇也出现了，而且他们两个还互换了身份，夏竹也确定佟宇是自己的丈夫，欧阳又说自己是第一次和我见面，好像时间从那一刻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
刘森转过头，用侧脸对着我。
“还有什么问题，全说出来，我一起回答。”
话音刚落，飞机突然受气流影响，强烈的颠簸了一下。
我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而是继续说我的问题。
“那天我在机场还看见了自己，在飞机上又看见了你，这都是怎么回事？”
气流似乎越来越强烈，颠簸也越来越严重，广播里空姐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的声音又响起了。
刘森看着我，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只能继续把我想问的问题都说出来。
“那天开车把欧阳尸体撞下桥的司机我看见了，是佟宇，这又是怎么回事？”
飞机的颠簸让我已经坐不稳了。客舱里开始断断续续地有了些惊叫声。
刘森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低着头，也没有想回答我的打算。
“佟宇把欧阳的尸体撞下桥之前，你告诉我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第一次看见林晋就说认识他，而且是在将来认识他，但是你又说自己没说过这个话，林晋也没听见你说认识他，这是怎么回事？”
刘森没有反应。
“还有那天，我明明看到是你把我推下了楼，为什么视频里看到的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当时我跟你说了什么？
刘森还是没有反应。
“刘森，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飞机的颠簸已经让我有了失重的感觉。
“刘森，你听见了吗？”
我加大了音调，还用手推了一下他。
刘森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
“那天也是这样吧。气流，颠簸，和今天一样严重。”
刘森的话让我愣住了，没错，那天也是这样，强烈的颠簸，我站在走道上，看见了经济舱里的刘森，然后飞机在气流的作用下，快速下降，我被拉上了天花板，重重地摔在地上，起来后，夏竹就死了。
看着已经愣住的我，刘森笑了，笑得没有了友好，笑得失去了自然，笑得让我心里发寒。
“看看后面。”
刘森露出两排阴森的牙齿，对我说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刚刚进入耳朵，我的身体就发生了变化，变得不受我的大脑支配，双手自顾自地运动起来，解开了安全带，又慢慢站起来。
“先生，请不要离开座位。”
空姐的警告声出现了，和那天一样，和夏竹死的那天一样。
身体没有被警告声控制，继续着刚刚的动作。
“先生，请坐下，危险。”
身体依旧我行我素，站在走道上，位置和动作也和那天一样，和夏竹死的那天一样。
目光也被强行移向了经济舱的最远处，直接落到一个人的脸上。
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的脸。
这张脸，和那天的不一样。
这张脸。
是我。
飞机再一次快速下降，我再一次被拉上了天花板，再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
很快，飞机冲出了乱流，平稳下来了。还趴在地上的我身体也恢复了支配能力。我立刻把视线放到最后经济舱最后一排，刚刚看到我自己的位置上。果然，空无一物。
我想，接下来应该是空姐过来扶起我，然后，我的旁边会出现一具尸体，这样就和那天一样了，只是，我不知道今天这具尸体会是谁。
“你怎么样，快起来。”
一个女声出现了，关切，非常的关切。
这声音让我的心剧烈地疼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看见一双焦急的眼睛和一双向我伸过来的手。
她是夏竹！
旁边是欧阳！
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刘森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