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江南名门铁扇帮 1
作者:麒沾      更新:2019-09-08 03:29      字数:5381

青旗飘舞,石狮威伫,一所红漆大宅坐落于街道西侧,斜光映射正门匾额上四个金笔大字,显得熠熠生辉。

过道两旁车水马龙,几个总角年岁的男孩儿头发上梳着发髻,坐在宅邸旁小路中的一排宽凳上嘻嘻哈哈嚷个不停。孩童周身站着若干位芳当妙龄的女子,皆手拎布囊,发戴银簪,正自三五成群地欢笑喧阗。

正说话间,那大宅朱漆颜色大门砰地一声打开,迎面奔出两骑快马来,转过了头向南而行。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个锦帽貂裘的青年男子,冲着后面马上同样装束的男子喝道:“老弟,咱俩个今儿就来比一比,看谁猎的豹子多些,好让爹爹更欢喜。”

只听后马上那男子回道:“大哥,怕还没见着豹子,你就被野猪吓摔下了马儿来!”说完便哈哈大笑。

两匹马急驰而去,路上行人尽皆纷纷避开,让出一条宽敞无比的大道,供这两位驱策奔行,不多时连人带马已去得远了。

这两位少年正是陕西长安知府朱柳公大人的公子,大哥叫朱伯恩,二弟叫朱仲玄。朱伯恩正当弱冠,生得一张方颐大口,其弟仲玄比他年少两岁,玉面薄唇,骨骼清奇。他二人自小出身在富贵人家,虽衣锦荣华不愁吃穿,却并没养成一副好吃懒做的模样,从三四岁时起便学武射箭,练得筋骨强壮,颇有阳刚之气。

二人一路驱马狂奔。那坐骑一黑一红,红的那匹显是西域汗血宝马,鬃毛擦得甚是锃亮,奔驰如电,转眼已超越了前面的黑马。

那朱仲玄本就面容俊俏,此时骑于红马之上,当真可谓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那黑马乌如墨玉,双眼放光,见红马超过了自己,急鸣一声便向前狂奔,蹄声震得甚响,看看赶上红马时,身旁已是丛林密布,俨然进入了一片山谷。

长安地处黄土高原,四面群山环绕,北有渭水横穿而过,与东方灞河之水相互交汇,成掎角之势,其间绿林杂布,川谷掩映。

昔日始皇嬴政据此之地,东灭六国;高祖刘邦坐拥汉中,得以平天下;太宗李世民起初便为秦国公,后来开创盛唐。直至方今,此地居民依旧多威武矫勇,当年汉唐雄风之势丝毫不减。

却说此时正值兵荒马乱年间,蒙古人入主中原已有百余载,汉人因为不满外族统治,各地起兵反抗朝廷。陕西省内杂有北方诸民族混居于此,皇亲贵族受到朝廷的庇护,时常欺压百姓,西北人本就民风彪悍,揭竿而起者甚多。

那朱柳公本是书香门第,祖上为南宋时著名的理学大家朱熹,其家族后代多有为官者。朱柳公三十岁中举,十余年间便坐到了知府。

再说两人竞逐,朱伯恩双腿一夹,黑马骤地从红马旁闪过。朱仲玄挥鞭落下,啪的一响,红马加速便追。约莫过去十来分钟,二人你先我赶,我超你跟,在树林里连兜了几转。

此时前红后黑,朱伯恩忙握紧一柄长弓,抽出支箭来,弯弓便射,那箭去势极快,嗖地从朱仲玄左手边掠过,箭尖正中在草地间奔跑的一只野兔腹上。

朱仲玄勒马急停,拾起地上的野兔,冲着朱伯恩叫道:“大哥眼疾手快,露的好一手功夫!”朱伯恩朗声笑道:“哈哈哈,下次准是头豹子。”话音刚落,只听林间一阵唰唰声,朱仲玄忙侧头环视,见东北角处一株大树旁窜出匹梅花鹿来。

朱仲玄抽刀出鞘,拿在右手里斜地扔出,一把精钢宝刀忽地划过半空,横斩入那鹿的脖颈。

兄弟俩将猎物置于马上,拨转马头,迎着落日余晖往山谷深处进发,到了一条小溪边,就此处下鞍饮水。

朱伯恩牵两匹宝驹到了浅滩,挽起袍袖,为它们刷洗毛发。他伸手抚摸红马的脊背,红马见不是主人在旁,双蹄猛踏,尾鬃狂甩,溅起无数水花。

朱伯恩向来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当即开口喊道:“喂,老弟,你这马儿忒也顽皮。咱们和它朝夕相处,怎地不认我?”

朱仲玄听罢后嘻笑道:“你可拉倒,小红是我带大的。”朱伯恩心理不服,又说道:“爹真算偏心得很,那年你过十五岁生日,送了你这宝贝。换作我可从没这般走运过。”

朱仲玄原本靠在树旁休憩,此时忽地起身,又是嘻道:“大哥又耍孩子性,前年爹爹许了你个媳妇儿,俺也没这福气啊。”两人拊掌而笑。

太阳行将落山,二人跨马欲回,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兵刃相击之声。朱仲玄道:“大哥,看来这附近不止咱们,我过去瞧瞧。”说完便即勒马朝声音来源处奔去。朱伯恩性好宁静,虽不愿招惹是非,却难以放心弟弟安危,亦策马跟随而去。

看看赶近之时,只见十几名身穿蒙古战服的官兵正殴打于一团,两人好不稀奇,均想不通何以这群蒙古兵自相而斗。细细看时,见最里面一人穿着军官装手挥长剑,左劈右挡,外围一圈刀剑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都被他一一化解。

朱仲玄凝视片刻,说道:“我去帮他。”朱伯恩止道:“先别急,小心有埋伏。”话音稍落,朱仲玄已跃下马鞍,顺手搭箭,当头一射,一名蒙古兵应弦而倒。

蒙古人大都身强体壮,勇猛凶蛮,作战时一拥而上,很快便能冲散对方。当年成吉思汗率领手下无数矫勇健儿遍踏中西亚,直至欧洲,用的便是这招。南宋军队虽更善于行军布阵,无奈当时朝政腐败,军心涣散,被蒙古铁蹄如此冲击,顿时便溃不成形。

蒙古兵众见一人倒地,还以为是被那军官装束的人使剑刺毙,刀剑皆挥的更加快了,毫没在意不远处的朱仲玄二人。

朱仲玄待要冲进去助战,朱伯恩忙拽住他手臂,阻他道:“让他们鞑子自相残杀,不正合了心意。”朱仲玄摇头道:“大哥你仔细瞅瞅,那被围之人的形态样貌,像不像中原汉人。”

朱伯恩随即将目光注视在那人身上,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虽身穿牛皮甲胄,头戴帽毡,身材却不如其他蒙古兵高大,腾走挪移之姿显得颇为灵动,不似蒙古人那般步法沉重。他正凝思间,朱仲玄已脱开他手大踏步赶近,在几个蒙古兵背后连捅了数刀。这般趁火打劫,自是不叫对方有所防备,却胜之不武。

那军官见敌阵露了破绽,长剑一抖,斜刺里挥出,斩落了一人拿剑的右臂,登时顺过断臂手中握着的剑,双剑齐施,又接连刺中了三人的胸口。剩下几名残卒见己方伤亡惨重,只在刹那间便攻守之势倒转开来,忙惊慌失措,一人弃了刀便走,却被远处的朱伯恩一箭射中背心。

其余人更不敢再战,互相念叨了几句话,便都转头欲窜,朱伯恩待要再射,突然林中奔出一只花斑大豹,恰巧挡在了众人身前。

朱仲玄道:“好你个畜生,偏在这个时候。”说完便抡刀一甩,竟被那豹子闪了过去。待再看时,那几名鞑子兵早已去得远了。

朱仲玄见叫他们逃了回去,笑道:“煮熟的鸽子飞掉啦。”他生性跳脱,平常爱乱开玩笑,很少有事儿放在心上,这次见对方以多凌寡,激生出侠义之心方才相助,对于那几个蒙古兵的死活全然不在乎。朱伯恩虽不如其弟聪慧,处事却稳重得多,这当儿口说道:“咱们杀了官兵,莫要让他人知晓,否则传了出去对爹爹会有不利。”

那军官本欲相谢他二位的救命之恩,此时听完朱伯恩这句话,目光里流露出的情感忙从感激转化为警惕,伸手拔出刚插回剑鞘中的剑,冲着朱家兄弟喝道:“你们两位演得什么好戏,若是要来杀萧某,尽管出手,在下乐意奉陪。”

朱仲玄拱手一揖,回道:“我兄弟俩外出打猎而归,碰巧路过此地,不想遭遇阁下身处险境,特来相助一臂之力。阁下是姓萧吗?我叫朱仲玄,这是我大哥朱伯恩,萧大哥如不嫌弃我们二位,可以交个朋友。”

那萧姓军官瞪了他一眼,喝道:“我不跟鞑子为友,今日若非得蒙高抬贵手,我本该与二位兵戎相见,现下你们请回吧。”转身便欲上马。

朱仲玄怒道:“萧兄何出此言,你我三人皆是汉姓,何来的鞑子?”萧姓军官答道:“适才听你大哥所述,二位令尊可是在朝廷办事?”

朱仲玄方欲脱口说出,朱伯恩抢在他前面道:“家父从政是为了解救百姓之苦,萧兄切莫误会了。”

萧军官冷冷地道:“既然为官,便是做蒙古人的走狗。只有推翻元室,才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朱仲玄反应甚快,听他言里辱及生父,当即转个弯骂道:“阁下所言极是,你穿着牛皮甲,莫非就叫作牛皮狗?”

萧军官本欲反驳,但想到此刻自己身上穿的确是蒙古兵服,一时被朱仲玄怼的语塞,只好不理会他。朱伯恩为了缓解尴尬,对萧军官赔笑道:“我二弟年纪尚轻,出言不逊,萧兄莫跟他计较。敢问萧兄要前往何处?咱们若是顺路,刚好结个伴。”

朱仲玄听他如此谦恭,埋怨道:“大哥真是心善。咱们救了他性命,他竟这般不客气,不如我们兄弟二人将这牛皮鞑子狗杀了,为爹爹出气。”

朱伯恩不去理他,却仍向萧军官问道:“小弟有一事不解,还望告知。先前见萧兄只身与那几个蒙古兵相斗,我二人皆佩服无比,可是不知阁下为何穿着一身鞑子军服?”

萧军官本不愿再与他二人多费口舌,此时听朱伯恩言语恭敬,又想起若非先前他兄弟俩出手援助,自己实难脱险,于是温言道:“此事说来话长。二位若不赶急,待会儿寻得一家小店打尖儿,我便如实相告。”

朱仲玄见他稍改辞色,也不再和他较真,当即用手指着马背上那两只新鲜野味,说道:“寻店倒不必了,今儿个咱们就吃烤兔肉和鹿腿,不知萧兄满意与否啊?”

于是三人牵了各自马匹,寻得一处旷地,将马拴了,堆起木柴,就此生火烤肉。

此时天色渐黑,朱伯恩点燃火折,三人围着柴火盘膝而坐。朱伯恩开口道:“还未请问萧兄名号?”那军官答道:“在下萧廷川,兰陵县人,祖上自安史之乱年间便离乡迁居于此,现今家在渭南。”朱仲玄一副嬉皮笑脸地道:“原来兄台是兰陵萧氏之后,名门望族之亲。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你们祖宗有人当过皇帝,如今怎么成了这般落魄模样?”他虽先前与萧廷川斗过嘴,这番早已不记于心,只因他生来说话便如此不正经,故才调侃一句。

朱伯恩忙即斥道:“二弟别胡闹。”朱仲玄吐了吐舌头,赔笑道:“萧兄别在意,我就随口开个玩笑。您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我这小小木筏总是翻不了吧?”萧廷川也并非那滞板之人,听朱仲玄这么几句话一说,已知他心性,故随他笑道:“朱贤弟能说会道,日后必成大器。”接着说道:“我本是一介草民,年轻时受过贵人指点,学到了几招功夫,不过都是些皮毛罢了。去年岁末,乡民聚众起义,与蒙古兵在陕北一带相互交战了数月,终究还是人穷力寡,被朝廷派重兵镇压了下去。

“那义兵的队伍里有我的一位异姓弟兄,与我乃八拜之交,他这人好读书,拳脚方面倒不是很开窍。那时人们都纷纷参与义举,我兄弟气愤填膺,虽不善习武,却也跟着义军共同与官兵交战。朝廷加派人马对付起义,乡民毕竟力单势薄,又无尖兵利器,有一次败了阵逃难,他被官兵一阵乱箭,射死在了行伍里。

“乡民造反之时,我妻子已有了身孕,因此我并未随军而行。我将家暂时迁到了一处僻静之地,在那里好生照看我身怀六甲的爱妻,保护她母子二人免遭战乱横祸。

“直到今年春天,我携同妻子和刚刚出世不久的孩子返乡,听闻乡里人口中所说,才得以知晓我兄弟的噩耗。他家中唯剩年过七十的老母,我本欲接过来奉养,却不料老人已在得知消息后投井而亡。那时适逢亲戚来探问,我托他们帮忙照顾家室,随后只身前往蒙古人的军营里做卧底,伺机便要杀了鞑子长官,为我那逝去的兄弟和他母亲报这一剑之仇,以全他之义。

“我在营中待了段时日,觉到时机已成熟,便于前天夜里三更时分摸到那头子的营帐外,先点了看守两人的穴道,接着潜入账内,见那鞑子睡得正熟,便一刀割下他的脑袋。行刺完毕后,我换上那鞑子的甲胄和帽毡,将欲尽快脱离此地,却无意瞥到了床边的一封刻印信笺,上面写的尽是蒙古文,想是那鞑子看完了还未及时烧毁。我觉此物必有重要机密,便顺手抄在身上,提了脑袋出账外盗得一匹马后,恰巧被巡逻的兵士发现我行踪诡秘。那队人连忙吹角为号,一时四下里火盆皆被燃着,鞑子兵都起身出帐来抓捕我。我急忙挥鞭骤马狂奔,方向却与回家的路线相反。我连兜转马头绕了好大一圈,想把追兵彻底甩掉,但终究被一队人马赶将上来,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朱氏兄弟听罢后,心里的疑团顿时烟消云散。朱仲玄忙开口向萧廷川问道:“萧兄可否将那封密函借与小弟一观?”

萧廷川本对他二人有所戒心,但后来细细一想,觉此二人若当真要加害于自己,哪有先救后杀的道理,况且先前与他们素不相识,于是应允了一声,便将信笺取出来,递了给朱仲玄。

朱氏兄弟自小生在官宦之家,与蒙古人打过不少交道,对其文字也是略有所识,但只限于平常简短的交际寒暄,于这官方用语却知之甚少。此时兄弟俩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也只识得了些许字样儿,至于大意却是全然不懂。

朱伯恩将信还给萧廷川,随即叹道:“这蒙古字与汉字大不相同,我二人也只认得些皮毛,难以瞧出什么端倪来。”三人都不禁地皱眉耸肩。突然朱仲玄说道:“家父在朝为官多年,于这公文信件不知阅过多少封,不如萧兄随我二人去见家父,请他来翻译,定能明白其中的机密。”

萧廷川这时已无戒备之心,但想对方毕竟是朝廷命官,若事情败露,岂不是自投罗网,当下踌躇不决。

朱伯恩瞧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萧兄不必担心,老弟为你做个保。天地为鉴,我二人若是陷你于不义,就叫我二弟永远迈不进青楼一步。”说完拍拍朱仲玄的肩膀。

朱仲玄听了他大哥这话,也跟着笑道:“大哥说得是。我这人没啥爱好,就是有点儿好色,平日里三天不逛逛,就闲得痒痒。倘若一辈子没法采几朵小花,还不如死了算了。”

朱仲玄本就说话没个正经,此刻卖几句乖,想是为了让萧廷川放下顾虑。萧廷川凝思片刻,觉得也无别的法子,当下回道:“那劳烦二位带路了,我这就随你们去拜见令尊大人。”

此时肉香四溢,显是野味已烤就熟了。三人饱餐一顿,熄了火柴,跨上马鞍,催鞭并辔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