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诊病
作者:smile无虞      更新:2019-09-10 04:25      字数:3542

夜半时分落了雪,韩裔遣退一众侍卫,整个王府万籁俱寂。

他进殿复命时,宋洵正倚在雕金座上闭目养神,他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了一枚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玉质的棋盘上,脸色晦暗不明。

韩裔对着座上那人屈膝单跪,垂首一拜:“属下无能,没能抓到刺客,请王爷降罪。”

“无妨,本王那剑上抹了毒,他活不了多久。”宋洵缓缓睁开眼,一手拂乱桌案上的棋局,淡淡吩咐道,“你把本王遇刺的消息放到宫里去,就说本王身受重伤,明日便不去上朝了。”

“王爷以为那刺客是皇上身边的人?”

“谁的人不重要,你以为,想杀本王的人还少吗?”宋洵起身走到他身侧,“本王让你查的事可查清楚了?”

他低下眸子,揉了揉微皱的眉心,韩裔的回禀已经十分详尽,可惜听不出任何端倪。

摄政王宋洵接连三日未曾上朝,巍巍殿堂上,众臣手持笏板跪了满阶,唯有吏部尚书赵堇鹤立殿上,面不改色。

珠玉旒冠下,年轻的帝王盛怒,指着阶下众臣大吼:“你们眼中到底有没有朕这个皇帝!齐郡王宋昀是朕同母弟,天资聪颖,恪守孝悌,难道,朕连封赏亲皇弟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圣上三思,齐郡王毕竟年幼,加封亲王尚为时过早。”赵堇微微垂着头,掷地有声,“即便圣上要行封论赏,也应当等摄政王上朝之后再作商议。”

“望圣上三思。”朝臣异口同声。

“你们…你们放肆!”

宋昭呆滞地看着阶下一众俯首的大臣,悬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满朝文武,或是宋洵提拔的亲信,一心为他效力,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极尽攀附之能事,又或是惧于宋洵的势力,明哲保身,有意避开权力斗争的漩涡。他自登基以来就不曾亲政,皇权被架空,从前效忠先帝的大臣也早就被宋洵清理了干净。这几年,他暗地里培植势力,可效果微乎其微,根本不足以和宋洵相抗。朝堂上没有可用之人,他很清楚,若无朝臣亲党支持,一旦发生政变,各党派趁乱夺权,他孤身一人,将毫无招架之力。

“圣上,臣听闻摄政王身体已无大碍,不日便可上朝,若是叫王爷得知圣上在朝堂上大动肝火,想必他会不高兴的。”

宋昭跌坐在紫金龙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良久,他抓住扶手缓缓站起身,放低微微发颤的声音:“众卿平身,是…是朕唐突了。”他转身,有些恍惚地迈开步子,近身太监郑启忙过来扶,他摆摆手,走他身边经过,哑声道:“退朝,让他们退朝…”

韩裔将此事告诉宋洵时,他只是轻笑了笑,午后天空透亮,枝头的白雪又化开了,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露出几些明媚的梅花。宋洵立在窗边,搁下笔,细赏着书桌上自己的画作,自言自语:“这人大了,脾气也大了,本王政务繁忙,对皇帝疏于管教了。”

“皇上这些天多次派太医前来刺探您的伤情,又在朝堂上任意妄为,大行封赏…”

“蠢,”宋洵幽幽吐出一个字,嘴角一扬,不紧不慢地说道,“左不过随意糊弄几次,他还真以为本王重伤将死,急着提拔宗室和亲信,倒是将人全都暴露了。”

“除了齐郡王,还有临淮王宋昕、安定王宋晗、博陵王宋浚以及宣穆公蒋玄玮、淮南侯萧祈,”韩裔将一页名单递过去,“其余的都记在这里了,这上面的人大多出自寒门,五六品的官位——王爷,要不要属下清理掉?”

“不行,到底是朝廷录用的士人,难免落人口舌,”宋洵侧过头,略作停顿,又道,“你且先留意着,本王自有安排。”

“是。”

“对了,人到了吗?”

“已经前去为娘娘请脉了。”

锦乐轩难得安静,宋洵步入里殿,看见傅思娴懒散地趴在桌案上,雪白的手腕被一方帕子遮住,她盯着一旁白衣老者闭眼深思的神情,忍住笑,被晴仪使了个眼色,忽又端正身子,故作威仪的姿态。

“这…娘娘脉象平稳,气色尚佳,并无不妥啊。”他有些疑惑地摇摇头,沙哑着声音问,“娘娘最近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没有啊,”傅思娴不假思索,抽回手缩进衣袖里,而后粲然一笑,“我身体好着呢,成天活蹦乱跳的,你看我,哪有生病的样子?”

她才发现宋洵静立在金兽香炉边,月白长衫,玉冠散束,淡淡的目光如寒星疏朗。这是自他遇刺那晚后她第一次见他,这些天她一直窝在锦乐轩,他不来,她也不去找。到底是她窝藏了刺客,如今他派人前来为她诊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她心虚地低下眉目,提着罗裙站起来,对着他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白衣老者见状,也敛起白袍要起身行礼,却被他双手一把扶住,恭敬道:“您勿要多礼,我实在不放心别人,多有打扰,望您不要见怪。”

傅思娴暗暗吃了一惊,只见他颤巍巍摆摆手,稍显无奈地笑了笑:“惭愧,老朽只怕年纪大了,医术不精,这实在是诊不出娘娘的病…”

“您别这么说,”宋洵瞥了傅思娴一眼,又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她头一回所见,向来冷酷凌厉气焰嚣张的宋洵,说话也有如此恭敬客气的时候。她不认得他,不过看到宋洵的态度,也明白他的身份不一般。她上前一步,缓缓福身,道:“妾身不识,适才多有失礼之处,望您见谅。”

“这可使不得,娘娘快请起,您这是折煞老朽了。”

傅思娴抬眉,对上宋洵的视线,他的眸子清冷迷离,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我们借一步说话,”他道,略去一番介绍的话,只是对她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

宋洵将人请到熙和堂入座,侍女端上茶水点心后退出去,轻合上门。

“舅公,请用茶,”宋洵抬手示意,解释道,“娴儿是太后身边的人,我实在不便向她介绍您的身份。”

“无妨,老朽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夫,跟着你沾光,得了个一官半爵罢了,”他朗然一笑,端起茶盏饮一口茶,缓缓说道,“世人只知老朽身为国公,却不知当今摄政王是老朽的外甥孙。”

宋洵看着对座精神焕发的老人,顿觉舒心不少。他的生母叶氏出自名门,后来家道中落,被舅父徐钺收养。叶氏长大后,与益阳王宋衍两情相悦,珠胎暗结,不久便生下一子,取名宋洵。当时宋衍已经娶妻,王妃裴氏乃丞相孙女、太后侄女,身份尊贵,并已育有世子宋洺,更加功不可没。裴王妃向来体弱,他怕她心气郁结,对纳妾之事只字未提,只好将叶氏母子另置别院,等待时机。可惜叶氏没有福分,两年后病逝了,宋衍以实情相告,裴王妃贤惠大气,当即把孩子接进王府,认作亲子,悉心抚养。宋洵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裴王妃待他极好,对徐钺也极力提拔,进宫成为太后的御医。然而,宋洵十七岁那年,益阳王宋衍受奸佞诬陷,无奈起兵,被朝廷镇压后惨遭灭门。宋洵在随从掩护下出逃入京,藏身舅公徐钺家中,改姓为叶,此后朝廷并未追查,一切风平浪静。宋洵自小在益阳城长大,宫中朝中几乎无人认识,半年后,他自立门户,积极入仕,凭借在各种利益关系中的周旋,屡获进封,并逐步培植亲党,壮大势力。元帝晚年沉湎酒色,不理朝政,他便趁机窃取朝政大权,伺机发动政变,弑杀元帝,除掉太子,拥立蒋贵妃所生的六皇子宋昭为帝。新帝登基那日,他进封摄政王,并改姓为宋,众臣皆议他大不敬之举,却不知道他本就是皇室中人。两年后徐钺告老还乡,被宋洵请奏皇帝封为宁国公,赏金千两,食邑万户,引朝野震惊。一介御医受封国公,实在前所未有,众臣不知其中关系,一时诸多揣测。蒋太后也曾秘密着人查探,却毫无所获,只好作罢。那之后徐钺回到益阳城,散尽家财,归隐山林,直至前日受宋洵之托入京,两人才得以重见。

“你说她是太后的人?”徐钺顿了顿,慢慢道,“许久未曾见你,知道你娶了妻,今日才得见那外甥孙媳,只是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何等出身?”

“她是…镇北将军傅明渊之女,名唤思娴。”宋洵微微垂下头,语气放低,脸色也愈发沉重。

“傅明渊?”徐钺把手中的茶杯一搁,茶水晃了一晃,溢到桌案上,他冷声道,“你的心真是够大,当年他带兵攻陷益阳,取你满门性命,你如今倒好,竟然娶他女儿为妻。”

“他也是奉命行事罢了,效忠昏君,不也是下场凄惨。”宋洵摩挲着紫砂质的杯沿,抬头看向徐钺,“舅公,不说这些,您确定,娴儿的身体当真无碍?”

“你应该也找过京中的大夫,老朽的回答与他们无异,”徐钺叹了一口气,又道,“不如你说说,她有什么症状?”

并非他多疑,据晴仪所言,她自月初起便偶有头脑昏沉,疲乏犯困之症。问诊的大夫只说是侧妃过于劳累,他也并未在意。三日前的清晨,他将水墨送回锦乐轩,看她窝在织金绒里睡得正甜,便倚在床边瞧了一会儿,握她手时,才发觉她手心出汗,脉象也是紊乱。他嘱咐晴仪让她待在府中休息,回府后请大夫来瞧,结果又是一番身体劳累的说辞,他放心不下,只好派人去请归隐的徐钺。

“那些人诊不出病,自然说成劳累所致。”

“您的意思是?”

“适才给娘娘诊脉,确实没有任何不妥,”徐钺摇摇头,“如你所说,头晕乏力或许是劳累所致,但手心出汗,脉象紊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洵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包香料递过去。

“您看看此物。”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