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落雪飘摇。

晚膳用毕，沈云微自慈宁宫正殿迤迤然而出，行至廊角，望见掌事宫女韵竹领着一人疾步穿过庭院。

她抬手，去抚摸发间一支品相上乘的鎏金点翠珠钗，这是适才太后所赠，其中安慰之意她自然明白。

“这深宫之中，明里暗里，又有多少人看得清呢？”望着绰绰灯影，她牵起无奈空恍的笑意来。

“娘娘可不就是其中一个？”侍女兰茵小声回答。

沈云微收回悠远空洞的目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时候，我宁可自己笨一点，或许这样还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惜啊，到了现在，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娘娘……”

“罢了，你不懂，”她黯然摇头，薄唇边声音轻柔，“回吧，太后娘娘又该忙了。”

贵妃的凤辇在熙和宫前停下，沈云微被兰茵扶下来，宫人上前禀告，她才知道皇上已经等候多时。

撩帘而入，窗边，宋昭负手而立，夜色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色十分阴郁。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他对她笑，是什么时候了。

沈云微出嫁那年，宋昭仅有十一岁，一道圣旨突然而至，她甚至来不及细想，便被送上迎亲的喜轿。

这皇命，倒是遂了她的意。

新婚之夜，沈云微身穿一袭火红的绫罗衣淡然端坐。府中宾客散后，红漆木门嘎吱一响，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等了许久，却没有听见脚步声。

心中疑惑，她掀开红盖头，透过柔软曳地的轻纱，看见红衣的少年倚门而坐。他璨然的眸子映着明晃晃的烛光，目光交汇的一瞬，受惊似的埋下了头。

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羞赧的样子倒也可爱。

心神微漾，她缓缓走近，贴在他身边坐下，远看着室内绮丽精致的陈设，一语不发。

“云微姐姐……”沉默半晌，他轻唤一句，声音稚嫩而清亮。

她偏过头去，正对上他的视线。

“阿昭，”眉目含笑间，她细长白净的手指在他鼻尖轻轻一点，“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沈云微讲的故事，是她自己的故事。

她九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将妾室扶正，家中再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被丢在偏院，身边仅有两个小丫头侍候。前院的欢声笑语总会穿透冰冷的高墙，她每每听到一次，心里的恨意便加深一分。

她想起抑郁而终的母亲。当初，父亲家境贫寒，母亲则是富商之女，她在他还是一个落魄书生的时候执意下嫁，并倾尽家财襄助于他。后来，父亲官运亨通，母亲却家道中落，父亲厌倦了发妻，整日流连于年轻貌美的妾室。母亲操持家务本就辛苦，又受到父亲的冷落和小妾的欺侮，郁郁寡欢，很快就病倒了。临死之前，母亲想见父亲一面都未能如愿，她被草草安葬了事，丝毫没有作为大理寺卿夫人的哀荣。

父亲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发妻尸骨未寒，他依旧寻欢作乐，偌大的沈府很快焕然一新，而她，由嫡到庶，受尽冷眼。

话音停了，沈云微清明的眸子蒙了一层水雾，宋昭扯了扯她的大红嫁衣，将她从回忆里牵出来。

“云微姐姐，我会对你好，”他递去一张帕子，语气坚定，“以后在府里，没有人敢看轻你。”

一句话让人心头一暖，沈云微点点头，缓缓笑了。

宋昭的承诺，她一直记着。

其实，她没有奢求过什么，失宠于父亲，她甚至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嫁进王府。

宋昭是元帝第六子，生母庾妃出身于普通的官宦家庭，因容色姝丽，颇为得宠，又不甘人下，显露野心。彼时中宫早逝，太子虽不得宠，但因其嫡长子身份和母族支持，地位十分稳固。庾妃为争夺太子之位，私下广交群臣，其中就有沈云微的父亲，时任大理寺卿的沈旻。

沈云微清楚，她成王侧妃的名分，从来就是一场交易，庾妃既然选中了她，父亲也没有办法拒绝。

在成王府的日子安稳而悠闲，有庾妃的庇护，她全然不用操心朝中权力纷争。对于自己这位年纪尚小的夫君，她恪尽本分，悉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陪他长大。后来，宋昭被拥立为帝，她得享贵妃荣光，可权臣日益势大，为平衡朝中势力，越来越多的世家小姐被选入后宫，帝妃关系愈发平淡。宋昭开始冷落她，偶尔去她宫里坐坐，话也不曾多说。再后来，傅思娴入宫，两人更加疏远，花前柳下，每每看到他对别人温柔体贴的模样，她心里就钝钝地疼。

七年相伴，她终究是喜欢上了他，她极尽奢华来显示他的宠爱，尽管她知道，在他心里，从来只当自己是一个姐姐。

回忆许久，沈云微方敛了思绪，悄声走到他身后，懒懒道:“皇上不去兰林宫陪着宁妹妹，偏跑来臣妾这里，这要让宁妹妹知道，又该伤心了。”

“你知道朕会来找你，”宋昭转过身，缓缓几步上前，贴近她，“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释？”

质问的语气，冷硬如铁，沈云微低着头，手指抚摸着锦缎上芍药花的金线纹路，笑容如徐徐绽放的烟花。

“皇上指的是……傅侧妃？”半晌之后，她终于说话，“臣妾请她进宫，以解皇上相思之情，皇上不应该高兴吗？”

“朕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

“哦？那皇上想听臣妾说什么？”

沈云微轻恍一笑，转身行至旁的软榻坐下，桌案上杯盏在侧，她续上清茶，朦胧烟雾散发出墨兰的幽香。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宋昭寒眸一紧，几步走到她跟前，俯身将她圈在阴影里，“你把娴儿召进宫，绮月便被诊出有孕，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皇上心里清楚，又何必来问臣妾呢？”心下淡然，沈云微甚至懒得抬头，将手中杯盏一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对，臣妾就是故意的，臣妾一早知道宁贵人有孕，请她进宫就是要当着她的面昭告后宫，她心里难受，臣妾这心里就好受了。”

“沈云微!”

“怎么？皇上生气了？怕她对你失望吗？”听出他的怒意，她却不示弱，描了浓妆啼容的脸毫不掩饰讥讽的笑意，“这件事情她迟早会知道的，臣妾不过是提前告知而已，皇上又何必动怒呢。”

“所以，这就是你的用意？”宋昭眉头深拧，“你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让她心里难受？”

沈云微柳眉一挑，嫣红的唇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皇上以为，臣妾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宋昭站直了身子，墨如点漆的深眸紧紧锁住眼前的女子。他有些不可思议，一直以来，他对傅思娴的情意她并非不知，可她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曾寻过傅思娴一丝一毫的麻烦。他以为她沉稳大度，即便察觉出宴席上她的刻意，如果不是她亲口承认，他想自己不会相信。

“阿昭……”片刻沉默过后，沈云微温柔一唤，他淡漠的目光让她心头一软，抬手想要去抚他的脸，却被他单手一扬冷冷推开。

“贵妃还是太清闲了，”宋昭摇摇头，贴近她耳边，继而低言，“如今绮月有了身孕，还要劳请贵妃多加照顾。对了，下月初春选一事，想来也应提前准备着了。”

帝王拂袖离开后，兰茵方踏进里殿，看见沈云微疲惫地伏在桌案上，心疼不已。

“娘娘，皇上他……”

“他现在，该厌恶极了我。”

“因为傅侧妃？”兰茵低身来扶，动作间她一语不发，便了然于心，只问道，“娘娘为何不向皇上解释清楚呢？”

沈云微垂首，不言，眸光锁在床帐流苏上，悠远绵长，她淡淡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还能指望，他知道之后，心里就能有我了吗？”

兰茵看着锦衣华服的贵妃娘娘，却不敢开口劝慰，良久，听得一声叹息，沈云微长睫微动，眸子里的水光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