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愿让你一个人 5
作者:年二匪      更新:2019-09-10 21:21      字数:4708

国庆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季凉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准确说,是个国际长途电话。

……再准确点,是她母亲从韩国专门打给她的电话。

那日,季凉在h大第二附属医院附近闲逛,被电话铃声惊醒时,她都很意外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会转到这儿了。

刚才坐公交车不知道过了多少站,到某个站下车后走走停停……然后就到了这里。

对面,再横穿过一条街,街背面就是h大第二附属医院的正门。从季凉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一抬头入眼的便是“h大第二附属医院”几个红通通的招牌大字。

眼睛也正是一直专注着这几个大字,所以连手机都没看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直接滑动了接听键。

季凉还在死死纠结时,电话里,传来了一道女人陌生的声线。

“念念?”

“念念!”电话那端,女人是特别兴奋的。

即便隔着屏幕,也都能听出来。

因为这两声“念念”,季凉像是立刻回了魂!

然后,瞬间整个人身体经不住抖了下。她是被吓到的。

之后用了差不多五秒,大脑才辨别出这声音属于谁时,条件反射下,季凉立马就想挂了电话——

“念念!”可那边像是早已意料到,抢先着急喊道:“念念,别挂!”

“念念,我是妈妈呀!”

我是妈妈?

我是妈妈呀……

泪腺一下被击溃到,季凉视线一瞬间通通模糊了。

握着电话的那只手僵住,不听使唤了。

电话里,那人一直哭,一直忏悔,一直一直说了很多很多事……

说了很多很多事。

真的?

假的?

没人知道。

……

眼泪终于止住了,季凉仰头把多余的都憋回去。

她长长地抽口气,心口疼的要死,终于……

终于嘴唇张合,开口叫了一声,“妈……”八年,第一次。

然后,那边哭得更厉害了。

对,那边哭得更加厉害。像真要哭到山穷水尽,天昏地暗一般。

哭声无休止,无休止的在哭。

“念念,念念,妈妈好想你……回到妈妈身边好不好?”

“妈妈需要你……”

“念念,跟妈妈一起生活好不好?”

“妈妈有钱了,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买给你,不会再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妈妈保证,念念,妈妈给你保证!只要你……原谅妈妈。”

“念念,原谅妈妈吧……”

“妈妈很想你……念念。”

“念念,听妈妈的话,和妈妈一起生活……妈妈需要你。”

“妈,自首吧……”眼眶已经很干涩了,再流不出半滴眼泪。季凉本来就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从小到大,从一有记忆开始,她就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小时候,看别家小孩一哭,小孩的爸爸妈妈立马给好吃的,再就会把小孩抱在怀里一直哄一直哄……那时候,季凉才五岁吧,她已经有记忆了,并且记得很清楚。

可那是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啊……始终是别人的。

她抢不走。

她这辈子想抢都抢不走。

她的……

她的爸爸妈妈,就算她吃了馊饭肚子疼忍住不哭,就算她感冒全身发烫难受得忍住不哭,就算她在学校被别的小孩欺负她还了手,小孩家长当天就找到学校给她几个耳光,她忍住也不哭……

她的爸爸……

爸爸一输钱回家,出气的方式就是拿家里的鸡毛掸子抽她。

她妈妈……

记得有次穿了一件好几年的旧衣服出去逛街,被朋友奚落了一回到家,妈妈泄愤的方式就是拿家里的衣架往死里抽她……

这是生她的亲生父母,她的爸爸和妈妈……

季凉从小都不怕死。

……怕痛,她怕痛。

第一次绝望的……真的是绝望的想要狠心离开这世界时,那时候她才七八岁。

那天,她搬了凳子站在自家客厅没有防护栏的窗台前,她想啊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她就可以飞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了……可是,隔壁的那个叫梁丞的小男孩告诉季凉,说人从很高的地方掉下去,会很痛的。

比爸爸妈妈打的还痛……还痛百倍。

季凉当时被梁丞的话吓住了,不敢跳了。

她不敢往下跳了。

那天,她害怕的从凳子上下来,把凳子搬回原处放好,自己安静的回了房间。之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里快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没人管她。

爸爸妈妈没人要管她的死活。

他们谁都不管,谁也不记得。

深夜里,季凉被饿醒时,胃疼的要死。

电话那边,那人根本不相信自己刚听到的话,颤着声音问:“……念念,你说什么?”

马路上车来车往,身边人来人往。

没有人认识季凉。

季凉也不认识这些人。

“妈,自首吧。”季凉心里尤其平静的,再次对电话里重复一次。

此时此刻,就算她嘶声力竭的喊出这句话,相信也没有人理会她。

行人只会把她当疯子一样,然后躲远点。

所以,她选择平静。

“我为什么要自首?我没有错!”电话里那声音立马炸了,“我没有错!一切都是你爸的错!”

“念念,妈妈现在有钱了,你听好了,妈妈现在很有钱!你要什么?”

“车?”

“别墅?”

“穿不尽的新衣服?”

“山珍海味?”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些,妈妈都买得起!”

这世上,什么人最好笑?

自欺欺人的人最好笑。

季凉以为……一切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以为。

简直太天真了。

电话里,女人数落起亡夫跟炫富别人财产的噪音孜孜不倦,像此时树梢上夏日末的蝉一样,垂死挣扎地挂在季凉耳边,聒噪不休。

……

“妈……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这是季凉有记忆以来,一直最困扰她的一个未解之谜。

如此不爱,如此相看生厌跟嫌弃,三天两头都在吵在打的两人,为何要生下她?

各自不是找罪受么?

电话那端,久久后,才有声音传来。相隔不到一千公里,不远,从韩国传到中国。

“念念,我跟你爸当初都还小,可我们犯了错,你外婆说,错可以犯,责任自己兜,否则她不会认我这个女儿了。”

“我生下你的那年还不到十八岁,高中都没毕业呀,你爸也才二十岁不到,当时他就是那条街的小混混……”

“念念,我和你爸年轻时谁都不懂事,懂事后已经无后路可退了……”

“念念,你知道么……”

“好,我知道了……”季凉终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解开这么多年的谜,她如愿了,可心死如灰,“我挂了——”

“念念!”

“念念,妈妈求你了,跟妈妈在一起。”

“不用了……从今往后,好好过你富太太的日子,别再打电话给我了。还有,那件事,从今往后我烂在肚子里,你放一百个心,只要夜里你能安心睡着,他的冤魂不来找你,我什么都不会再说……”

……

那天,季凉挂了电话之后,接着把手机关机了。

东南西北方向找不着,她走啊走,整个人在太阳底下昏昏沉沉地。脚下的路比踩在棉花上都还要软。

她撞到了一堵墙——

不,是一个人。

好在那人没有生气抱怨,反而好心询问她:“小姐,你是不是中暑了?”是个男人的声音。

季凉眼前看不清楚人,天地一阵眩晕,不过她还有些残存的意识。之后她好像是被人扶着离开了太阳底下,来到一个阴凉舒服的地方。

耳边还是那男人的声音说:“你中暑了,这是藿香正气水。”

嘴里苦,很苦。这苦味一直到季凉清醒时喉咙里满满都还是。

“好些了吗?”视线里是个高个子身材有些微胖的男人。季凉看了眼男人,之后定定地盯着男人穿在身上的这件浅咖啡色的围裙好久。

其实并无什么特别。

可能是意识刚清醒,所有感官要迟钝些。

男人围裙上有个中文汉字“星星”的logo,白色的,其余什么都没有了。季凉视线往上移,别在围裙上的那枚名牌上有字:店长徐厚。

星星?

“怎么我围裙很奇怪?”男人笑了笑,自问自答,“不会呀,我觉得很好看。”

“谢谢……”季凉这声“谢谢”有气无力。

男人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她,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来,“不用客气。你再休息一会儿再走,没事。”

这是间很小很小的房间。两组小沙发,一张窄长的桌子,就是全部。

男人注意到季凉环视的视线,干脆解释道:“这是我店里供孩子们休息的地方。”

“你开什么店?”季凉随口问。

“糕饼店。”

“店名叫『星星』?”季凉想到了什么。

男人点头,“嗯。”

季凉想起了。去年江季在这家店买过糖。土耳其软糖。

“听说你店里的员工都是些……自闭症患者?”江季当时告诉自己的。

“嗯。”男人再次点头,笑问季凉,“你来我们家买过?”

“没有。”季凉不打算撒谎,她脸上气色好了些,笑,“我吃过你们家的土耳其软糖。”

“哦?”男人音色上挑,又问季凉:“味道如何?”

“很好吃。”这不是恭维的话。江季上次在这买的那些土耳其软糖,是真的很好吃。

“他们很棒。”季凉由衷地对男人感慨一句。

一群灵魂活在自己世界里,不愿与厌恶、利益熏心的我们沟通的孩子。

有诗人曾言,他们像一颗颗孤独干净的星星。

而他们,躯壳还在这个世界,终究必须是要学会这个世界的有些东西。

比如生存。

反反复复不知失败过多少遍、多少次,光靠笨拙的努力,他们最后终于成功做出了能养活自己的那些美味的东西。

出自他们之手的美味,是专心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做出来的,与他们的心灵一样,澄澈干净。

怎么会不好吃?

“谢谢。”男人坦然接受季凉的感慨,低头笑得开心,然后对季凉说:“其实我一开始开这家店的初衷是为了我老婆。”

季凉没插话,把一次性水杯轻轻握在手中,细细地去听男人讲属于『星星』背后不为人知的那个故事。

“我老婆是一名心理医生,研究自闭症儿童这块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可能是我们太熟悉了,她觉得我们不是爱情。大学的时候她心中一直有个喜欢的人。现在我们结婚了,她总嫌我不懂浪漫什么的,所以我开了这家店,开在她工作的医院附近,想等着哪天她发现我给她的浪漫惊喜。”

“你很爱你妻子。”季凉低头喝了口水,润润嘴唇跟喉咙。藿香正气水的苦味,这时候差不多都被稀释完了。嘴里、喉咙里不再发苦。

哪会想到在经历母亲的事情之后,她很幸运听了个很有爱很温暖的故事。

那是别人的故事。

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白开水喝进胃里很舒服,比其他饮料健康干净。

季凉已经可以离开了。

“嗯。”男人大方承认道:“已经是习惯了。”

“谢谢。”季凉指刚才的事。把水杯稳稳放在面前的桌上。

“你也只是刚好路过我店外,要是真想感谢……要不你干脆在我店里买点好吃的东西带回去吧。”男人朝季凉玩笑的说道。

“好啊。”季凉起身,认真点了下头。

买一些土耳其软糖带回去吧。

……

霜降过后,h市进入了十一月。

暑气削减,天气微凉。

这天早上,江季到医院的时候。

他的诊室里,已经早早坐了人。

是个男人。

一个一身黑,戴着帽子的男人。

小护士见江季从更衣室出来,马上上前,凑到江季身边小声说:“江医生,他来的太早了。我查了下,他没有提前预约,也不是复诊。”

“嗯,我知道了。”江季看了眼里面俯首坐着背脊直挺挺的男人,扭头对小护士说:“你去忙吧。”

“那江医生我先去忙了啊。”

小护士离开。

此时视线重新拢住里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江季边抬手理整齐自己刚才更衣被弄皱的领带,边观察……然后走进诊疗室,顺手把门带上。

江季刚坐到男人对面,男人抬起头,下一秒开口,语速不快不慢问道:“江医生,爱一个人,能治吗?”

男人不拖泥带水,问得直接。话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江季见过面前这个男人,今年三月份在林穆清的婚礼上。当时两人坐一桌吃过饭。

“我是林穆清的堂兄,”男人先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林寒。”

“你好。”

两个男人起身,握手。

仅仅隔着一张办公桌,一个医生,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