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晴，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担心影响你的专业课成绩？”
“……嗯。”我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好模糊地回答了一个“得体”的答案。
以前我和她通电话的时候从来不这样走神。最初是不会，因为她能抽出她宝贵的时间来给我打电话是多么不易，而我又是多么珍惜；后来是不敢，因为随意的一句话说错了，被她抓住了把柄，都能骂我好一阵子。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都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我只知道，人只有自己变强才能不受欺负，只有让别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他们才不会得寸进尺。
“燕晴，你听妈妈说，专业课虽然重要，也不能把学习看得太重，学习不是生活的全部，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又来了，我心想。我二十岁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想听她这样没完没了的说教，她怎么就不明白！
母亲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当然也不是说学习就不重要了，就不学了；是说你不能光学习；燕晴，多参加参加活动，别在美国待一年就跟在中国一样，那咱们花那么多钱出去念书多亏啊。有时间多跟同学们一起出去玩玩，我看你不是新认识了几个好朋友吗，学姐也好，同学也好，多跟人家交流交流，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别老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待时间长了回头都孤独症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总说怕我得“孤独症”，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孤独症”是个什么。我只知道，母亲每次都用一种包含着鄙夷和怜悯的语气说起它。幼儿园时，母亲偶尔去接我一次，看到我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回家后就怀疑地跟外公外婆说，悦悦别是孤独症了吧！我记得当时我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抬起头就看到母亲用同样鄙夷而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被母亲的眼神吓得连遥控板也握不住了，任它啪的一声落在我脚边——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实际上那天我只是困了。
“孤独症”这个并不专业的名词曾让我像惧怕瘟疫一样惧怕孤独，不是黏在同学身边，就是与能黏着我的人做朋友，将近十年，直到上初中才作罢。人说物极必反，后来的我果真成了个沉默的独行者。我学会了看别人的眼色，既然聊不到一块去，既然人家不喜欢我，那我何必赖着不走呢。开学一周之后我就过上了和前两年——或者说前五年，十年，甚至更早——一样独来独往的日子，更何况美国的大学没有班级制，课都是自己上自己的，我又没有室友，这样下来反而比以前更孤单了。
我不愿意在没有营养的人际关系上浪费时间。有坐在那听她们讲某位演员歌手的八卦的时间，我宁愿自己找个地方去看书，即使看不下去书，就胡思乱想也很不错。
我不在乎没有朋友，至少我对自己说我不在乎。每次这样对自己说时我都好像感受到了一种支持自己的力量，可是现在母亲对于“朋友”的督促让我有一种谎言被戳破之后的恼羞成怒感。我忘掉了自己方才还在对母亲吹嘘的学姐，立刻像个炮仗似的爆炸了。“你有完没完，朋友，哪来那么多朋友？你以为还是中国大学呢？都是自定课表，上完自己的课说走就走了，谁认识谁啊？”
这当然不是主要的原因，和中国同学是聊不到一块去，和外国同学就只能靠八级手语，根本就聊不起来。
学了这么多年英语，高考，四六级，英语永远是给我提分的一项，可是一旦出了国，仍然发现去超市买个沐浴露都能买成润肤霜。
这两点我当然不会跟母亲说。在她眼里，别人都做的事就是对的，谁不这样做（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能说明这个人自己有问题；英语不好更是我自己的原因，不好才更应该多和美国同学交流，已达到免费外教的作用——母亲很多年前就说过这句话，尽管是半开玩笑般说出的，我却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知道我都明白，所以很多话她不会明说，靠我自己去理解就好了。
“燕晴，你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很高兴的，”母亲的声音有些不敢置信，有些委屈，有些无奈。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反驳她？委屈她为我操劳半辈子竟然只得到这样的报答？无奈毫无办法说服我？我竟然连她的潜台词也都想到了。
我知道她期待什么。我不想让她如愿，可是火气过后，我立即意识到是我自己迁怒了。“对不起啊，这两天有点…学业压力有点大，脾气不好，对不起啊。”
虽然语气十分僵硬，母亲却很欣慰，欣慰过后又像活过来似的开始了她滔滔不绝的说教。“燕晴，你看，你跟妈妈说这样的话，妈妈能理解你——不管你做什么，妈妈和你爸爸都不会记你的仇，可是你跟别人能这样说话吗？还记得你小时候看得那个小男孩钉钉子的故事吗？你道歉了，钉子能拔下去，可是钉子留下的洞还能重新长回去吗？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
又来了。“我明白，不用你一遍一遍说，”我口气又强硬了不少，又是这种说教的口气，怕不是带我妹妹带习惯了，连带着把我也当成十岁小孩了吧！
这本来也不奇怪，毕竟她跟妹妹相处的时间更多嘛。
我在她回答之前挂掉了电话，就像她从前懒得应付我而挂掉那样。否则接下来又是一场恶战，此刻的我实在没心情跟她吵架。
虽然这么想，挂了电话之后我还是有点期待她再打回来跟我解释一下，或者至少给我发个短信。我时不时地往手机的方向瞟上一眼，可是并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心里渐渐凉了。
我苦恼的原因，现在想来也还是那样。我只渴望那样的收获，却不愿付出相等的代价，这又怎么可能呢！
我甩甩头，把脑中的奇怪想法甩出去，重新打开电脑，准备打两局游戏缓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