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孤独者
艾德华的家藏在b市故宫博物院旁边的旁边的一所不起眼的四合院里。
艾德中的兰博基尼在窄窄的胡同里熟练地左右漂移，引起了正走在胡同里的美女的惊呼。
重复的灰色的墙与院落中的古树的影子映在穹的眼睛里，随着兰博基尼的移动，在她眼里变幻着光景。
我从后面抱住她，穹回头看着我，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只有我了。
“哥哥，这里和刚刚那里都是b市么？”穹的纸板已经写到翻页了。
“是，但这里很久以前或许也和我们刚刚来的地方一样热闹和拥堵。”一座城市当然不能只是由cbd构成的。
我倒很好奇，像艾德华这样的大画家，为什么不住在cbd里，而是选择隐居在这么逼仄的胡同弄堂里。
艾德中越往里开，脸上的笑意越少，最后脸上是一片沉寂。
“到了。”兰博基尼停在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前，艾德中木着脸说，“不要对他说，是我送你们过来的。”
“好。”我和穹自然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谁。
艾德中像是片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的样子，开着兰博基尼逃也似地离开。
这座四合院很静，除了中间那棵槐树上的鸟鸣，别无其他声响。
我和穹不约而同地放轻放慢了脚步走进去，整个院子里透着一股古味，四周的墙与房与地都是一片灰白，素洁得像僧人的长袍。这庭中的唯一的一棵槐树便是长袍上的刺着的一朵茶花。
三面的房间紧闭，只有一面坐北朝南的房间开着，微尘拂不过门框。
我很难想象这四合院里有一个半次元人。
我扣扣门上的红漆褪尽的门环，喊到：“请问，艾德华先生住在这里么？”
无人应答。
穹大大的眼睛瑟瑟地看着我，我也咽了咽口水，终是没有迈进那间房子。
空山闻鸟语，不敢扰空山。
我拉着穹退出了四合院。
紧靠的四合院有一个大妈从我们坐兰博基尼进来的时候就捧着一大把瓜子，边嗑边看着我们。
当我们退出来时候，大妈手里的瓜子还剩一大半。
我顺势指着四合院问，“阿姨，这座四合院里的老画家在不在啊？”
大妈吐了片瓜子皮，凑过来笑道，“你问我啊，你是来找这人干嘛的？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老画家啊？呵呵……”
大妈尖利的嗓子刷新了我一个死宅对女人声音的上限。
大妈一开口，左邻右舍的大妈们就都出来了。
她们看着我们，审视。
穹有点怕生，抱着兔子躲在我身后。
其实，我心里也有点虚，我一个死宅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
但，穹在我身后，我只能鼓起勇气，尽量露出我认为的和善的笑容，对着大妈们，问，“请问您知道住这儿的老画家在不在家么，我们就过来过来找他有点事？”
我的笑脸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大妈们对着我们，一片寂静。
我的脸都笑僵了，有个善良的大妈终于给了我点回应，“小伙子，上次有人来看住在这里的那个古怪老头，就是那个开兰博基尼的。结果两个人就打了起来，那个年轻的砸坏了我们家的瓦，听说那个怪老头还有枪。你要进去，得小心点啊！”
这种寂静的场合，只要有人说话就能开启一大群人的话匣子。
“是啊，小伙子，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那个老头子不仅有枪，神经也不正常，常常三更半夜地不睡觉，大声念着神神叨叨的东西……”
“还有，小伙子，那个古怪老头不仅对来的人凶得狠，对我们这些邻居也是狠。他还曾经养了几天藏獒放在门口，不容许我们进去一步。你刚刚也应该看到那三间房子了，一直关着，那老头无论说什么都不肯让人进去看看，里面说不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你们年轻人还是不要一意孤行了，这老头子，屯里的人都搞不动他。你说说看，这b市的房价越来越贵，拆迁费跟着也算涨了那么多了，还有那么多福利，这老头子都不心动……”
最后一个大妈说完，其他大妈都看了她一眼。
一时间又没有人说话，大风刮过，艾德华家的门环轻轻晃动。
“啊……谢谢阿姨们。”我摸摸头，像个在宴会上无所适从的孩子，对着众大妈的目光，不懂得如何周旋，最终还是硬硬地说了一句，“不过，我还是得去找他，这件事很重要。”
只有完成七十一个引渡任务，根据交易，引渡者才会延长我和穹的寿命。
我可以任由自己的生命如蜉蝣般连一朝一夕都达不到，但对于穹，不可以。
我的穹应该要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个次元里，而且活很长很长时间。
所以，我不可以连第一个任务都完不成。
我捏紧拳头，拉着穹的手，不顾众大妈的目光，进了院落。
“哥哥，除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阿姨说的话，其他人都在说谎。”穹偷偷把纸板放在我怀里，对着我眨眨眼睛。
我脚步猛然一滞，想到大妈们还在后面看着我，就继续往里面走。
当我们再次回到院落的时候，刚才唯一开着的木门也关上了。
我叹了口气，再次叩响门环，风带着叩门声在院落里回荡。
我牵着穹的手，微微有些出汗，穹捏了捏我的手，抬头对我一笑。
我看着手表，过去十分钟了。
从刚刚那些大妈的反应和刚刚才关上的门来看，艾德华应该是在家的。
我决定做最后的努力。
“艾德华先生你好，我是林麟。我知道您一直沉迷于某样东西，也许我能够帮你解决你目前的困惑。”我对着木门用最大的声音喊着。
风过木门，万籁俱寂，只有后面那群大妈的啧啧声，清晰可闻。
穹也放下了小纸板，不再盯着禁闭的木门。
我看着穹，闭上眼睛，“我们……”
“走吧”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吱呀”一声，关着的木门自动开了。
穹跳起来抱住我，我呆呆地看着木门还没有回过神来。
“艾德华先生？”我试探地问。
“不要在门口啰嗦，进来！”一个有些沧桑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好。”我赶忙拉着穹，跨过门槛。
我们刚进门，那道木门又自己关上了。
被关住的，还有那群大妈惊讶得连瓜子都掉了的目光。
屋内的光线很暗，模模糊糊只能看到里面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我刚想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只听得一声响指，屋内顿时灯火通明。
我用手，穹用纸板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当我们能适应的时候，才看到比百科的图片上更加苍老的艾德华坐在轮椅上，细细打量的目光透过黑框眼镜传了过来。
“艾德华先生，我是……”我急于表达自己的来意，艾德华却打断了我，问，“你知道曹子建的《洛神赋》么？”
我一愣，随后诚实地摇摇头。
“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请吧！”木门自动开启，这逐客之意不能再明显了。
“不，艾德华先生，我可以帮你把另一次元的事物引渡到这一次元，你要相信我！”我一把抓住艾德华的轮椅把，急吼吼地喊。
艾德华的背直直地靠在轮椅上，眼睛如苍鹰一般直视着我，最后只用一边脸笑道，“年轻人，世界上最离谱的推销员也不会编出这样的谎言。真以为我是老神经老糊涂就可以任你欺骗了么？给我滚出去！”
老画家的气场十足，被他盯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本理直气壮，也变得心虚不已。
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拉着穹就要走出去，只见穹在这时还在纸板上写些什么。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艾德华先生，穹不会说话，只想问您是不是这篇《洛神赋》？”穹把写的密密麻麻的纸板递到艾德华面前，澄澈的眼睛看着沧桑的眼睛。
艾德华从轮椅上取出老花镜，接过纸板细细地看着，不一会儿把老花镜放下握在手里，本来一直沉着的脸也扬起了明显的笑容，对着穹大叹道，“好，好，好……”
“跟我来。”艾德华转着轮椅，慈眉善目地对穹说。
穹点点头跟上去，我也顺道拉着穹的手跟了上去。
艾德华回来瞥了我一眼，皱着眉，最后还是说了声，“算了，看在姑娘的份上。”
我和穹相顾无言，艾德华的轮椅声是这座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最初的一间房间里挂满了各种西方油画、水墨丹青、七彩挂画，大大小小的在墙上如同cbd的写字楼上逆光开着的窗。
等我们跟着艾德华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时，各类书法画作渐渐消失，慢慢地只剩下一堵灰白的墙。
一座红木门最终出现在我们面前，艾德华转过轮椅来，凝视着穹，缓缓开口，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
穹点点头，然后当着艾德华的面，在纸板上写下，“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
“很好，很好。”艾德华拍拍轮椅，我们面前的门便开了。
我和穹不约而同地微微张开口。
这间房间里，除了留下一条足够让轮椅通过的道之外，目力所及，都是偏木黄色的绢纸。
我一个死宅，对于这种古画没有什么鉴赏能力。在我看来，每幅画都差不多是那样，画着两个眼睛两条腿的穿着古代衣服的人。
“《洛神赋图》”穹向我举起了小纸板。
哦，一幅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画。
打开门后，艾德华就径直向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奔去，丝毫不顾我和穹还在房间里。
只见艾德华提笔，落笔，挥毫，叹息。
整个房间只听得到他作画时的呼吸和风吹动那些古画的声音。
在满是画的房间里，我一个外来的不速之客，感到了主人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