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公孙信芳
作者:未央长夜      更新:2019-09-11 09:06      字数:3477

庆历十八年,八月初四。

这一日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先有草原犯边,后有使节逃窜,再有朝中柱石大司徒以杖朝之龄病逝。陛下钦准以皇家丧仪鸣钟三响,废朝一日,追封为公,谥文忠,赐棺、冥器、茔地北邙。

设灵当日,举洛阳挂满了灵幡,百姓自发着了素服,纷纷恸哭不已。陛下亲至吊唁,百官相随,文初就站在其中,看着前头大皇子嚎啕大哭,在充满了水分的哭灵者中半点儿不掺假。

大鸿胪就跪坐在身边,看她视线落在赵康的身上,凑过来小声道:“老大人逝去的消息传出来,大皇子就在公孙府,听说是当场就晕了。啧,瞧着精气神儿都给抽走了。”

这倒是真的,听说前两日他四处寻访名医,日日往公孙府里跑,比亲儿子还亲儿子。这会儿眼圈青乌,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颓丧,几日不见,一下子似老了十几岁。

倒是六皇子赵延,哭都哭的红光满面,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文初忽然就觉得有些膈应,看着前头一场场众生百态,耳边是百官压低了声的窃窃私语,面对一个两朝元老的逝去,这灵堂上真心吊唁的有几人?就是皇帝,待这年少时的先生,许也不过做戏博个名声罢了。

她意兴阑珊地叹口气,半起了身,往外挪,彭大人以眼神询问,她笑笑朝外头一指,“透透气去。”

南朝不兴在家中设灵,公孙府便择了一处城南的别庄,庄子占地不小,拱桥流水,装潢雅趣,文初走出灵棚来深吸一口气,顿时心中的郁气去了几分。

走来走去的下人不少,许是今儿个皇帝亲至,人人脚步匆匆显得慌慌张张,也无人理会她独自在庄子里闲逛。走着走着,便闻铃铛脆响,循声看去,一眼瞧见了远处一座低矮假山。

其上郁郁葱葱,斜露出一方亭角,檐下垂铃,清风中晃晃悠悠,脆声琳琅。

她当下移了步子,循着那亭而去。

转上假山,离着近了,方听见有隐隐抽噎。

文初步子一顿,眯眼看去,才见繁密枝叶的缝隙中,隐有素白的人影垂泪。她只好又回身往山下走,听着亭中呼吸一乱,有女喝道:“什么人?”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起身声,有人拨开枝叶,望了过来,“公子是……”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女子眉目清秀,一身孝服着在身上,眼下带着泪痕,柔柔婉婉,我见犹怜。只一瞬后,她上下打量了文初片刻,笃定道:“原是楚大人。”

文初并不惊讶,只一挑眉间,心道公孙信芳名不虚传。

这个女子,名公孙菁,乃是公孙仪老大人的曾孙女,亦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才女。据传她自小聪颖,深受大司徒的喜爱,被收到膝下亲自教导,就连表字也是他亲自取的,出自《离骚》,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那日大公主赵萱口中“女子取了男子表字的,除了公孙信芳,也只有你了”说的就是她。

文初含笑颔首:“老大人杖朝高寿,已是喜丧,公孙姑娘节哀顺变。”转身往下走。

公孙菁却叫住了她,“多谢楚大人,想是在里头憋闷,大人也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若是无事,不妨上亭一叙。”她言语间颇是磊落,眉宇中亦是气度朗朗,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开阔,在洛阳的娇娇贵女中很是少见。

文初也便不矫情,迈步走了上去,之前她听呼吸已知亭中有两人,另一个是婢女,朝她福了一礼,没出声。公孙菁便解释道:“楚大人莫怪,我这婢女有口疾。”

文初笑着点头,在亭中坐下来。

今儿个本不是什么赏景赴宴,亭子里头自也不会备着茶点,文初也不介意,靠在一侧廊柱上,往下头看着。这个亭子十分的大,又地处高位,视野开阔可将整个庄子一览眼下,“公孙姑娘选了个好地方。”

“这庄子平常少有人来,我却是每月都要来住上几日,图个清静。至于这亭子,也是我常来之地,本是无名,我偷偷取了闲之一字。”

“偷得浮生半日闲,姑娘甚雅。”

许是各种赞美收的多了,公孙菁表情淡淡,并不当回事儿,“楚大人和我想的,不一样。”

文初用脚丫子想都知道在公孙仪的口中她是个什么样,“姑娘印象里,楚问可是俊美有余,气概不足,举止轻浮,口舌伶俐,甚鬼魅?”

“虽不中,亦不远矣,”她这时才噗嗤一笑,点头道:“曾祖提过楚大人几回,言语间……颇是不齿。”

“那姑娘方才如何认出在下?”

“我非是认出了大人,而是在亭中瞧见了。”

她朝下头一指,文初看过去,正好能看见灵棚的大门,想来她方才自灵棚中出来,也正好让这姑娘给逮了个正着。而今天百官吊唁,有皇帝在,哪有人敢浑水摸鱼,就连皇子们都老老实实在那呆着。而陛下出行,执金吾随行护卫,她却是有借口出来放风的。

文初暗道这姑娘聪慧,就听她忽而问道:“有一事纠缠了信芳多日,楚大人可否解惑?”文初看过来,正迎上公孙菁双目幽幽,紧紧盯着她,“楚大人以为,曾祖这一去,公孙家当何去何从?”

她一句问出,身后的婢女便脸色一紧,垂下头来,显得有些忐忑。

南朝的风气虽开放,却也不容女子妄论国政,而她这话中意思,连婢女都听明白了,是说公孙家可还要继续支持大皇子赵康?

文初眯着眼,没说话。

公孙菁便苦笑一声,“大人可是觉得信芳大胆?人人都道我是才女,却不知我少学琴画,读的乃是史书政论,曾祖将信芳当男子教诲,百家思想我如数家珍,而堂堂南朝,却容不得我妄比丈夫。我对曾祖又敬又怨,宁可同寻常女子,只知弹琴作画,取乐郎君,也不至如今十七高龄,犹自不甘心相夫教子。”

她说着的时候,双眼不离文初面色,瞧着她一丁一点的细微变化。

文初大大方方地任她看,忽而一笑,起了身,往亭外走,“今日这番话,我便当没听过,公孙姑娘,好自为之。”

公孙菁没再唤她,只蹙着眉,盯着她缓步而下的背影,显得有些狐疑。

她并不知道,文初背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公孙菁明显怀疑她是女人,这才以方才一番话来试探!若是女子,必定心有戚戚,引为知己。若为男子,却会大呼荒谬,嗤之以鼻。

那么她怎么看出来的?破绽在哪?从前在洛阳她从未和公孙菁有过交集,这个才女的名声听了不少,宴会上也偶会遇见,可素来是离得远远,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文初蹙眉想着,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向二唤她多次都没听见。

向二郎只好跑过来,“大人!陛下要回宫了。”

回宫自又是好一番折腾。

前后执金吾开道护卫,两侧有京兆尹规避百姓,皇帝坐着辇车,后头跟着皇子和百官,浩浩荡荡地出了庄子。公孙家的人恭送过后,便回去了灵棚,临走前,公孙菁犹自在人群中搜寻着,一眨不眨地瞧着跟在皇帝车驾一侧的少年。

文初只当没瞧见,一挥手,车辇向着宫门而去,一路百姓匍匐,山呼万岁。

一声又一声的参拜震耳欲聋,文初瞧着两侧乌压压的脑袋,暗道怪不得这么多人为了那椅子前仆后继在所不惜,在这样的赫赫声势之下,任是谁都不由飘飘然起来。

“陛下!陛下——”

突然的,一声凄厉的大哭自前方传来,一个男人冲破衙役的阻拦,猛扑向前,直冲皇帝车驾。

四下里立即尖叫了起来,文初脸色一变,大喝道:“拦着!”向二赶忙带人冲上,这人许就是靠着蛮力冲撞,身上没什么功夫,一下子便被扑倒在地。可他又疯了样爬起来,不断嘶喊着。

离着还甚远,只声音遥遥传过来,另有百姓喧哗不止。

文初扬手让向二先把人带下去,忽而听见六皇子赵延大声问道:“楚大人,前头出了何事?”这一声惊动了皇帝的车辇,吕德海掀开帘子,“楚大人?可是有事?”

“劳烦公公禀,前头有人叩阍。”

“叩阍?”

吕德海脸色一变,拦圣驾告御状,不论真伪,陈明案情后,杖责一百——已是多年没有人敢行叩阍之事了。

他探着头往前头瞧,隐约可看见那人一身儒士的打扮,披头散发,风尘仆仆,身上还沾着褐色的血迹斑驳。他被压在地上,一把把刀戟抵着脖颈,一动不敢动,只撕心裂肺地吼着,“陛下!小人求见陛下……”

吕德海回了车辇,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的声音沉沉传出来,“带过来。”

文初应是,朝向二打了眼色,他便押着那人上了前来。

四周的喧哗声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死寂,人人抻着脖子小心瞧着这边的情况,就见那人被押到近前来,离着车辇三丈远的距离停下。吕德海尖声问道:“冲撞圣驾,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那人砰一声跪下,抖抖索索,急急忙地道:“小人江州县丞,一路逃亡只为禀明冤屈,一告贪墨受贿,二告结党营私,三告迫害异己,四告枉顾认命,置数万百姓受灾而死!”他语速飞快像是迫不及待,猛地伸手一指,直指车辇之后脸色大变的赵康,仰首一声震耳嘶吼,“小人状告之人,正是当朝大皇子赵康!”

砰!

说完以头抢地。

献血横飞,猩红的刺目的一滩,命丧当场。

只一张张状纸从手中飞出,清风一拂,雪花片儿般飞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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