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丰露清忆旧人
作者:寒岁      更新:2019-09-13 03:38      字数:5232

元丰十三年秋。

已是深秋,天气愈发凉了下来,挂满枝头的黄叶随着寒风颤巍巍地打转,然后伴随着斜斜的细雨慢慢没入微湿的红土地里。

偶有闲暇的小宫女们从磨了一个角的旧箱子里拿出去年的衣衫,胡乱地套在身上,又叹息地挂起帘子,几个人围在冷炕上一起取暖,抱怨着自个主子的坏脾气。

料峭寒风吹遍了整个宫殿,惹得行人常走的径上,一片凋零。

永宁殿内,卧在外殿炕上的白菊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连忙抱紧了手里的汤婆子,穿了鞋向着内殿走去,走到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叹息一声,折了回来。

内殿里,清清冷冷,氤氲着寒气。

雕花烛台上的熏香方炉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烟尘气,红木床上仍挂着轻纱帘幔,已是褪了几分颜色,白玉砌成的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绢毯,看着便生寒。

宫中的贵人们向来身子娇弱,还未入冬便已换上了暖炉,外墙也多半涂了一层椒,已是是准备好迎接楚国潮湿而阴冷的冬天了,唯独永宁殿里,清清冷冷,用的还是夏天的装饰,连桌案上都隐隐浮着一层寒气。

司马容向来惧寒,却又仿若爱上了这种冰冷刺骨的感觉。

她仅着一件夏日的单衣,坐在锻布软榻上,手中拿着一个残了半面的绣品,笨拙地绣着。

她一绣一顿,每一次刻意的停顿,都仿佛要把这绣面生生刻入脑海一般。

挂在墙头的沙漏缓慢地流失着,声音很轻很轻,但回响在这空旷而寂寞的宫殿中,仿若沉寂已久的寺院传来的阵阵钟声,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在苦行者的心头。

司马容抬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美人画,忽然间停了下来,垂着眼眸。

她目光有些呆滞,手轻轻地抚着绣面,颤得有些厉害。

她牙齿也开始颤抖,手停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掐入了肉里。

一滴泪无声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在绣面上晕成了一片。

那是母妃临终前留正在绣的荷包。

母妃想要绣一个长命百岁的荷包给她,只是荷包才绣了一半,人已经先走了。

这一残品,还是白菊交给她的,而母妃其他的遗物,已全然被火化了。

想到这里,眼泪瞬间如江河般泛滥,她的手没有离开绣面,只朦胧着一双泪眼,望向壁上的那幅画。

那天原本天气晴朗,忽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空气骤冷,雨向石头一样砸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清兰宫内,原本嬉戏着的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收了衣裳,脱了趟过水的的绣花鞋,躲在殿里看雨。

唯有司马容,似是完全感受不到这狂风暴风,撑着一把小伞,站在檐下,看着雨滴顺着伞檐如珠帘般滑落,伸出软软肉肉的小手去接。

豆大的雨滴砸得小手红了一片,而小小的人还在咯吱咯吱地笑着,把伞举得高高转圈圈,粉色的裙摆瞬间湿了一大片。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快进去吧!您瞧瞧这妖风吹的,可别染了凉气了...”

桂嬷嬷拿着一把大伞给她挡着雨,一张皱巴巴的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但因她那长得偏凶恶的面庞,倒有些像拐卖人家儿女的牙婆了。

“嘘!桂嬷嬷,轻一点儿!母妃睡着了罢!”司马容停止了转圈,像个小大人似地皱着眉:“我再玩一会——再玩一会就进去,我一定不会着凉的。”

说罢又拧了拧群摆上的水,笑嘻嘻地看着桂嬷嬷。

“殿下,这天气多变得很,您身子又弱….”

“我哪里身子弱了!再说了,现在才夏末,天还热着呢。”

“哎呦,殿下,这热也只是三分热,一会儿就散了,倒是这雨,您别现在贪它凉快…”

“欸~放心吧,我才不会着凉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生病!”又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桂嬷嬷,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

桂嬷嬷扑哧一笑:“哎呦,我们家殿下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不过殿下,即便是大人,碰上这天也很容易生病呐,前几日崔芳殿的那位不是就着了凉了吗….”

“桂嬷嬷!!你真啰嗦,欸,好吧好吧,我跟你进去还不成吗?”

司马容扁扁嘴,换了鞋子,无视桂嬷嬷伸过来的手,自顾自地进去了,刚一走近外殿,便轻手轻脚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往内殿走去。

内殿此刻点着熏香,一阵烟雾缭绕的,司马容挑了帘子,往床边走去。

床边围着一层厚厚的紫色床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头躺着一个人。

司马容脱了外衣,正打算往床上钻去,忽然床上躺着的人坐了起来,吓得她身子一缩,退了回去。

“母妃,你醒了?”

“恩。外面雨太大了。闹得人有些心烦。容儿,你可要歇息会?”

司马容一双眼四处乱瞟,在瞧见床上那道小身影后,调皮一笑:“不了,母妃,容儿还不困。”

又压低了声音问道“母妃,琴儿醒了吗?”

薛妃下意识地掖了掖被子:“琴儿还睡着呢。”

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接着又听到了一声嘤咛,细细的,如蚊虫振翅。

“母妃...”床上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坐了起来,伸了伸肉嘟嘟的小手,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容姐姐?”软软蠕蠕的声音含着兴奋。

“琴儿。你醒啦?”司马容揪了揪自己的小辫子,又去拉司马琴的手:“姐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司马琴立刻胡乱将被子踢开,趔趄着从床上站起来。

“你慢点!”薛妃将司马琴从床上抱了下来,送到了司马容的怀里。

司马琴缩在司马容的怀里,抖着肉嘟嘟的小腿,鼓着两个肉嘟嘟的腮帮子抬头仰望着司马容。

“不要动,小调皮鬼。”

司马容拍了拍她圆滚滚的小屁股。

司马琴哇呀一声,立刻安分了。

“这才乖。”

司马容摸摸她的头,抱着她去偏殿了。

偏殿内。

司马容撑着下巴,坐在木椅上看着司马琴驾着机械木马欢快地在大堂里穿来穿去。

大大的木马遮掩了司马琴大半个身子,司马琴脚着力,身子一抖一抖的驾着木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司马容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

玩闹了好一阵子,司马琴有些累了,小小的身子窝在贵妃椅上,司马容捏了捏她的小脸,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她。

忽然之间,外间传来一阵环佩叮咚声,伴随着浓郁的脂粉味,送来内监尖锐的声音:“皇后娘娘驾到。”

司马容赶紧将司马琴从木马上抱了下来,抱着她往内殿去请安。

薛妃正坐在榻上绣着花,听得内监的声音,连忙从榻上走了下来,稍稍整理了一番,便挑了帘子出了内殿。

殿中的人齐齐跪下行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薛妃三人也微微施了一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儿臣参见母后。”

司马容垂着头,轻咬着唇,眼睛咕噜咕噜地四处瞟着。

每次见到皇后,她就会莫名的紧张。

皇后是她的亲生母亲,即便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可毕竟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斩不断的羁绊。

每次一想到这一点,她总思绪万千,理也无法理顺。

“平身吧。”

皇后点点头,从前得体的微笑已消失不见,只是一脸的沉郁,仿若积蓄着暴风骤雨。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扶起薛妃,而是只扶起了司马容,声音有些冷硬:“容儿不必多礼。”

皇后握住了司马容的手,手心传来的冰凉让司马容忍不住一颤。

皇后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露出一种欣慰的神情来,嘴角稍扬了扬:“容儿真是越长越水灵了。这些年母后忙于打理宫中事务,倒是疏忽你了。”

“容儿不碍事。只是宫中事务繁多冗杂,母后一定要照料好身子,不要累坏了才是。”司马容不敢直视皇后的眼,只是微侧着头,乖巧无比。

皇后笑笑,道:“你倒是贴心。”

然后眸光一转,却是望向了薛妃,神情骤冷:“薛妃,多日不见,近些日子过得可好?”

薛妃听到皇后话中的冰寒,身子一颤,虽不知何故,但仍是垂着头恭恭谨谨道:“托皇后娘娘的福,臣妾一切皆好。”

“是吗?一切皆好?!呵...你倒是过得安生!你可知,陛下为了你可是夜不能寐?!”皇后眸光骤冷,袖手一挥。

几名宫女次列而上,为首的宫女手中端着盘子,盘子中放着一条白绫,第二个宫女盘子中只放了一杯酒,二人步子很轻,面无表情。

“本宫特来传皇上口谕,赐薛妃白绫三尺,司马琴毒酒一杯。”

薛妃面色骤然惨白,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后:“皇后娘娘…”

“掌嘴。”

“贱人!”旁侍的孙嬷嬷猛扇了薛妃一个耳光,薛妃白皙的脸瞬间红肿一片,瘦弱的身躯如凋零的花一般坠倒在地。

正盯着孙嬷嬷脚上绣花鞋看的司马琴,忽然抬起头来,睁大了迷茫的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目光触及皇后,小小的身躯一缩,满面惊恐。

司马容呆愣在原地,瞪大着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母后?”

“行刑吧!”

两名宫人拉住了薛妃,死死地摁着她的身躯,让她动弹不得,另外有两名宫人拽住了司马琴的手,司马琴睁着迷茫的大眼,终于感觉到了情势的不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甩动着肥肥的小手拼命挣扎着。

“容姐姐...容,容姐姐...”司马琴扑腾着双手,泪眼朦胧地看向司马容。

司马容红了眼,发了疯似的冲了过去,抓打着宫人:“你们快放开她,放开她!”

“你们去拉住长公主。”皇后命令道。

立刻又有两个宫人来抓司马容,司马容拼命地挣扎着,用力咬了一个宫人一口,那宫人瞪了她一眼,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司马容痛的呲牙咧嘴,想再去咬那宫人,却被箍住了身子,不能动弹分毫,两个宫女又狠狠掐了她几把,将她押到了一旁。

“立刻行刑。”皇后居高临下地望着薛妃,神情冰冷。

皇后身边的窈奴得了指令,端着那杯酒朝司马琴走去,她的步子很轻很轻,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但看在司马容的眼中,却仿若地狱的恶鬼一般让人心颤。

“母后,母后,不要!母后...”司马容泪水满面,不断地哀求着。

“不要!不要!皇后娘娘,臣妾究竟做错了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对臣妾?!...就算臣妾做错了什么,琴儿可是皇上的亲骨肉阿...”薛妃努力挣开孙嬷嬷的禁锢,猛地向前一扑,跪倒在皇后的面前,头发蓬乱,满面泪水:“娘娘,娘娘,您放过琴儿好不好?”

“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想护着这个野种!果真是母子情深呢。呵…放心吧,黄泉之下,我会让你们团聚的。”

“母妃...母妃...好疼,琴儿好疼...”司马琴止不住地哭泣着,不停地挣扎着,清澈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薛妃的瞳孔瞬间睁大,她身子颤抖着厉害,猛然之间向前扑了过去,仿佛地狱的恶鬼上身,锋利的爪子朝着敌人的颈上划去。

抓着她的两个嬷嬷吃痛,其中一个瞪了她一眼,用力踢向她膝盖,她一个重心不稳,跪了下来。

“母妃!!”司马容绝望地望向皇后:“母后!”

司马容努力挣开宫人的束缚,想要冲过去却又被宫人拽住了,她拼命挣扎,手臂的衣裳破了一片,刮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她砰的一声重重地跪了下来,泪水满面:“母后,母后,儿臣求求您,放过母妃,放过琴儿好不好,求求您,求求您…”

“容儿,这可是你父皇的命令!”皇后只轻轻皱了皱眉,便不再看司马容。

“父皇…父皇不会的…母后,母后,您放过母妃,放过琴儿好不好,母妃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琴儿...琴儿她还那么小,她甚至还没到识字的年纪…母后…母后,容儿求您,求求您...!”

“容儿。不要再说了。这是你父皇下的命令,没有人能违抗你父皇的命令。”

司马容睁大着双眼,瘦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她不停地挣扎着,但没有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人将那杯毒酒灌入司马琴的口中,看着司马琴瘦瘦小小的身子轰然倒地,缩成了一团,嘴角流血,死不瞑目,而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阿!!琴儿!...”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在不停地流,她抬起泪眼看着皇后,跪着挪到了她的面前“母后,母后…儿臣求求您,求求您,琴儿已经离开了,你不要再带走母妃好不好...母妃待容儿很好,容儿不想母妃离开容儿...容儿求求您,求求您,您答应容儿好不好?好不好?...母后…母后…”

司马容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一下又一下,咚咚击地的声音在这片刻的静谧中不断地回响着。

她的额头上已磕出一大片血花,泪水血水合成了一团,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而薛妃只怔怔地望着司马琴倒下的方向,目光呆滞,仿若失了生气的布偶。

她偶然瞥了一眼司马容跪立的方向,沉着眸子,目光如同一潭死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儿。不要再磕了。”薛妃淡淡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司马容瞬间抬起头望向薛妃。

薛妃神情柔和地望向她,那一眼很深很深,似要诀别一般,细细地描绘着她的眉眼,她的身形。

那一眼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死亡的距离也不过如此。

薛妃站起身来,稍整了整形容,不卑不亢地对皇后施了一礼,道:“臣妾领罪。臣妾愿意赴死,只希望日后皇后娘娘能好生待容儿。”

皇后讥讽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薛妃缓缓转过身,向着已挂好的白绫走去,只留给司马容一道清冷而萧条的背影。

“母妃!不要,母妃!母妃!”

“容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死寂的宫殿传来薛妃飘渺虚弱的声音。

司马容跪在地上,泪水糊了双眼,朦朦胧胧间抬头,只看见薛妃面色惨白地挂在白绫上,而目光紧锁着皇后所站立的方向。

“母妃…”

——容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