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金生产这件事上，我可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指令长。”魏教授向来喜欢开门见山摆问题，他示意俞志广下楼，一来到餐厅里，他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魏教授，这怎么说？”俞志广一脸惊疑不定，他以为是自己当初的错误，让魏教授翻起陈年老帐来了。

“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来。”魏教授在餐桌前疲惫地坐下来。“你也坐。”

魏教授低沉地说：“现在小金的情况你也清楚，你要作好思想准备，但更严重的是，你们俩可能感染了同一类的病毒，我们所有人都要重新化验一下。”

“我们俩感染了同一种病毒？”

“是，就象是灵魂附体一样。”

“不可能。我的症状跟她的完全不一样。”俞志广断然地否定。

“症状在每个个体上所显示出来，完全可能不相同。有可能是你们过夫妻生活的时候感染的。你们的化验单类似，并且其他人身上都没有现。”魏教授严峻地说。

“那，如果她也感染了，她怎么一直没有病？”俞志广提出了他的疑问。

“是，这点我也不明白，但可能有潜伏期。”

“那么，婴儿也有危险了？”俞志广担心起来。

“有可能。”魏教授说，“我现在的头脑一片混乱，你们俩，这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我是吃了那没经加热杀菌的冷牛奶开始，再检查一下这牛奶吧。”俞志广一想起对金甬波犯下的那件事，面对魏教授心里依然窘。

“对。”魏教授点点头。

“另外，按小金的情况，我打算明天为小金做腹腔镜诊治，也不排除最终结果，施行切除子宫的手术。”

“切除子宫？”刚坐下来的俞志广吃惊地又从橙子上站了起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尽管现在的细菌还没有培养出来，但我分析火星上变异的细菌几乎不可能靠现有的抗生素来抵抗，所以只要去除病灶，才能保命。俞志广啊，小金的生命目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惜一切，但我也没有其它办法了。”魏教授抬头看了看俞志广，自责地说：“对不起，这是我太轻视的缘故，总以为生个小孩子不会太复杂的。”

“那么，你以为切除子宫就一定能救了她的命？”俞志广的声音竟然带哭音了。

“应该是。”魏教授回答。

“应该是？噢，那就是说她还有可能没救了？”俞志广在魏教授面前一直很少怒的，这次他真的有点愤怒了。

魏教授没有理睬他激动的情绪继续说：“没有其它办法，如果体温一再上升，感染就是越来越严重，一旦控制不住，后果不可设想。”

俞志广在魏教授面前不安地走来走去，他想怒，但他不能，不能冲着魏教授怒。是谁让金甬波怀上的，才造成今天的后果？他明白，他不能过分反对，要是队员们都站出来指责他，他能消受得住吗？全站的男人里面就只他享受了*，已经是不公平了，他们憋闷着，你要再七要求八要求，引起公愤就不妙了。

于是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来，问：“你究竟有多大的把握？”

“做腹腔镜治疗，六七成。如子宫切除术，九成。”魏教授回答。

“六七成？这么低？”

“在地球上差不多有十成。”魏教授无可奈何地回答。

“同志，这里是火星，你不要提地球。”俞志广显然又激动起来，称呼也变了。

“你不要激动，金甬波又不是你一个人，她是我们全站的，也属于全人类。”魏教授冷冷地看着他，很生气地说：“再说任何手术，在地球上也好，在这里也好，都是有风险的。否则医生也不会让病人家属签字的。”

俞志广有点委屈地说：“我也是因为太担心才这样子吗。”

“这里谁不担心？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只要跟小金透露一下就行了，其它你不要说，她也是医生，我会跟她解释的。”魏教授站了起来，说：“你去休息吧。”

“这个，我恐怕说不出口，太残酷了。”俞志广神情悲伤，喉咙竟也有点嘶哑。

魏教授看了看他，摆摆手，说：“那，我到时跟她说吧。”

黄伟宏的心情跟他们一样都是担忧的。他尽管不是医生，但基本医学知识也是有的，他见金甬波现在这凶猛的来势，虽然魏教授没有提起，但从他冷峻的表情可以看出，金甬波病得不轻，心里暗暗在想，凶多吉少。

他在蔬菜棚里的工作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常常会走神，把好好的蔬菜叶子撕烂，而把要清除的叶子却保留下来。他记着去喂猪，结果忘记把饲料带去，本来顺便把鸡蛋带回来，却空手出来。他时常想着金甬波的音容笑貌，却不敢去病床前探望她，他没有问，他的感觉是她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不止一次地为她流泪了。

此刻在他眼前交替晃动着的是，一会儿是她那张苍白得吓人的脸孔，一会儿是她阳光灿烂的笑容，这强烈的对比交替最伤他的心，让他哀伤，让他怜悯，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他默默地祈祷着，祈祷她平安无事。

黄伟宏最无奈的是，他心里虽然十分痛恨俞志广，但看在金甬波的面上，却又不能责怪俞志广。这一手全是俞志广造成的，他恨不能冲过去扇他二个耳光。

这一天来，俞志广让魏教授抽了血，感到浑身没有力气，就回到房间休息了。

魏教授因为只够围绕着金甬波忙，再也分不出身去检查生保系统运行情况。俞志广和魏教授的许多工作都搁下了，外围的许多工作黄伟宏就悄悄地接过来。所以黄伟宏几乎没有时间来看望金甬波。

魏教授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冰沙丘前的制氧站。今天魏教授没有去过那里，黄伟宏就替代了。本打算路过的时候，再进去瞧瞧动物们，但魏教授说时间不早了，叫他回来，有事要谈。

黄伟宏一看时间，果然已经快是深夜了，就急急赶回来。

他一见到魏教授就快要哭出声来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魏站长。”

“小黄，”魏教授喊了他一声说：“小金现在的情况是产生感染，比较严重，视明天的情况而定，先做腹腔镜诊断。如果病情加重，是一定要摘除子宫的。我在这件事上要负很大的责任，至少疏忽了火星上的特殊情况，地球上普通的分娩，在这儿就成了一台复杂的综合的病症，我太轻视了。我有罪，我对小金有罪啊。”魏教授自责和悔恨的表情暴露无遗。

黄伟宏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向以坚强形象出现的魏教授，今天在他面前竟表露出软弱来，令他反倒吃了一惊。但他很快明白这是魏教授对金甬波感情的自然流露。自从沙尘暴那次，无意之中听到他俩的谈话后，就知道他们师生之间的感情非浅，而且有点暧昧。

然而，在处理那场感情纠缠中，他为魏教授所表现出来的高尚行为所折服。从魏教授要求金甬波跟他结婚，再从俞志广从中横插一脚，到结婚，到怀孕，到现在的分娩，他都为了他人而放弃了自己的私欲，这令黄伟宏敬佩不已。黄伟宏的心里一直清楚金甬波爱着魏教授，但他从来没有接受她的感情，而把这一秘密埋在心底里。所以他作为旁观者，比其他任何队员都明白，魏教授加在金甬波身上的爱护和感情，是任何人所不能比拟的，而他却把这一机会给了别人，只有付出，没有得到，这不得不令黄伟宏敬重。

因此当初魏教授提出让他放弃金甬波，而成全俞志广时，他二话没说，不仅促合他们，而且帮他们隐瞒了那个秘密。在这件事上，他与魏教授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黄伟宏也一直得到魏教授格外地信任。

“这怎么怪您呢？如果不是您去处理，情况会更糟糕的，您的付出已经太大了。要怪只能怪当初，怪俞志广这不是人的东西！恨不得……”黄伟宏提起这事又骂了起来。

魏教授摆摆手，连忙止住道：“过去了，你不必再提。小黄，就是这些天你要多辛苦一点，这站里站外的事你要多留点心，照顾点。另外，你也要抽血检验一下，我估计我们这些人中间有一种新的病毒存在。”

“好，您放心，魏站长。”黄伟宏坚定地回答：“我只愿金甬波能平安无事，顺利地度过这个难关。”

魏教授点点头，说：“我现在担心的是小金能否过这一关，说实话，摘除子宫的手术在地球上我也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出现的意外是不能预料的。因此小黄，我们的心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会的，魏站长，您医术很高。”黄伟宏摇头道。他不愿相信魏教授说的话，一旦成真，他都不敢去想了。

魏教授摇摇头，说：“我的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什么都能做到，这医术更不是我个人能决定和支配的，我也很无奈，很抱歉，但只能竭尽全力。如果出现意外，我确实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全站的队员。”魏教授说着说着有点哽咽了。

气氛有点悲哀，黄伟宏被感染了，他也难过起来，喉咙有点堵，在有可能要失去一个亲密队员的时候，此刻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安慰魏教授了，而不是当着他的面大哭一顿。

…………

第二天一早，魏教授就决定跟金甬波摊牌了。她的病情来势凶猛，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局面。最多再拖延二十四个小时，除非生奇迹，否则必定要走摘除子宫这条路，这是一条悲哀之路。

魏教授先来到医务室，一边做起了手术所需要的工作的充分准备，一边在琢磨如何开口，把这一残酷的事实向金甬波说明。他担心她是否会承受得住。诚然他清楚他的学生是坚强的，能从几十万人中出类拔萃进入火星宇航员，本身绝不是懦弱之辈。但如今面对的是有特殊感情的女人，他却要成为亲手伤害她的人。

昨天他凌晨二时的时候，从金甬波那儿离开，回到房里，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好久才入睡，醒来时才是清晨五时，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其实只睡了二个小时，他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打开电脑，查看金甬波监护仪上的生理数据，再重温一遍有关腹腔镜手术和子宫摘除手术的资料视频。他原本想给唐教授打电话，让他们停止那儿的工作，马上赶回来。但他意识到这基地上可能会出现病毒传染，所以立即打消了这一**头。

天一亮，魏中华顾不上吃早饭，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了金甬波的病床前。他默默地瞅着他的学生，那昔日美丽红润的脸孔，此时灰暗无光，心里不觉一痛，差点儿浪下眼泪。

这时，金甬波很敏感地突然睁开了眼。她低低地喊了声魏教授，把魏教授的心都叫碎了。金甬波灰暗的脸色因烧而变呈现出潮红来。二天下来，她明显地憔悴了。一双眼睛忧怨地看着他，却透射出一种希翼和期待。她看到魏教授，仿佛得到了很大的慰藉，对他微笑了一下。她的精神状况不错。

魏教授也报以微笑，然后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他的一惯作风。

“小金，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交流一下，你是医生，又是病人，你有知情权。”

“关于我的病？”金甬波还是从魏教授沉着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来。

“对。”

“你就直说吧，不要怕我承受不了，我信你。”金甬波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说。

“先，我得向你道歉。我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向你道歉。”

“老师，你，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金甬波宽慰着魏教授。

“你可能跟俞志广感染了同一类的病毒。”

“同一类？灵魂附体？”金甬波立即反应过来，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有可能，”魏教授犹豫了一下，说：“你们之间是通过夫妻生活感染的。”

金甬波略感羞涩地收回了目光，说：“但我没有什么感觉呀？哦，我想起来了，我有过二次腹泻，不过因为肚子里有小孩了，我没吃过任何药，马上就好了，以后再也没有腹泻过。不过偶尔腹泻也是挺正常的，说明不了问题。”

“是的。”魏教授想道，这偶尔的腹泻确实是每个人都有过，他在前几天就腹泻了一次，他又没有跟他们有过什么接触。魏教授边思索边说：“俞志广是吃了没有加热过的牛奶而引起的。这消化道的感染竟是通过你们血液传染，不可思议。这种病毒能影响人的免疫力。”

“他传染给我，这跟现在的产后感染有什么因果关联？而且我们的病不是同一类。”金甬波说。

“这很复杂。”魏教授点点头，“从你的症状来看，你得的是产后感染并症没错，病灶也是在子宫中，胎膜早剥可能是病因。你的子宫内膜上有严重的红斑，看上去也象急性内膜炎。但急性内膜炎不可能这么严重，这红斑在加深加大，而目前所采用的措施都无效。因此，我打算今天上午给你再做一次腹腔镜治疗，切除内膜，这手术简单。”魏教授还是挑最轻的说了。

“如果有必要的话，你决定吧。”金甬波答应着。“但，我的病真的严重吗？”

“小金，”魏教授沉吟了一下，说：“说实话，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最严重的话，可能要动手术。”

“怎么动？”金甬波寒颤了一下。

“在子宫穿孔前，摘除。”

魏教授的话不亚于一声晴天霹雳，把金甬波惊得抖擞了一下。“不可能！不可能会穿孔！”

“别担心，我是说最坏的打算。”

“不能，不能有这样的打算。”金甬波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如果这样的话，活着不就是跟死的一样，生活的价值哪来？”

“对不起，小金，是老师无能呀。但没有子宫，只要生命在，就是人活着的价值。”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我不同意。”金甬波的情绪有点激动。

魏教授没有料到金甬波会竭力反对，只好好言相劝地说：“你也是医生，一个医生要作出决定之前，肯定是进行过综合分析，现在的情况不是由我说了算，而是由你的病情来决定。”

“没有了子宫，我还是女人吗？再说，你的1号计划……？”

她在这么严重的病中居然还想得这么远，不得不令魏教授为之动容。

“要摘除也是单摘除子宫，不会影响你的排卵，所以不会对1号计划有影响。”

金甬波问：“那么，谁来怀孕？”

“男人。男人也能怀孕。”

“这不行，男人怀孕技术上不太成熟，风险更大，何况要影响京明洞的工程进度。这是百年大计。”

“不，国内有上百例的成功例子。我也有幸参与过。其实，男人的腹腔不比子宫的条件差。”魏教授望着金甬波潮红的面色，说：“小金，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二小时以后，做腹腔镜治疗吧。”

金甬波还想说什么，被魏教授打了一个手势阻止了。

做腹腔镜手术就是在子宫内膜表面进行局部抗菌和切除处理，一般用抗菌素直接对感染处进行注射。这种细菌细胞分裂度很快，并且很快产生了耐药性，所以魏教授给她做了这个手术后，并不乐观，还是准备了另一套最坏打算的手术。

魏教授又在子宫里取了些切片标本，到实验室去化验。他想在手术前，重新评估一下风险，所以要对生理标本进行分析。

腹腔镜注射后，虽然体温上升度有减慢的迹象，但到了深夜，她的体温还是过了四十度。她进入了昏迷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