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作者:王梁孝      更新:2019-09-19 11:24      字数:2548

公交车。

车窗外的风景缓慢地变化着,就像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他们两个早就过了会把头伸出窗外,感受风的律动的年纪了。但是这一刻,他们又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残影。

宏哲和思琪把头伸出窗外,父母坐在前排,是母亲开的车。

隼良把头伸出窗外,父母坐在前排,是父亲开的车。

好像就在眼前。但是衣着、表情、神态、车内饰物的颜色,一切的一切,仔细回想时,又如过眼的云烟、脚边的柳絮,再也难寻其影。

两个人几乎同时低下头。然后各自看着另外的方向。

“老西门,到了。老西门,到了。”

座椅的劣质皮革的味道,逡巡在车窗里、久久不散。下车的门,打开,折叠,发出刺耳的声音,伴随着车厢的剧烈晃动。一位老奶奶走到门边。司机打了个哈欠。气温,零下。老奶奶慢慢地,慢慢地,探出小脚,踩在踏板上。踏板是钢制的,防滑的突起,彼此垂直地排列着。老奶奶又踏出一步。喘了喘。

司机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了,他知道催促只会增加自己被投诉的几率。隼良知道多说话只会把自己置于道德谷地。宏哲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老去……而他总是加上一句,也许在那之前就会不幸去世吧。

最后,老人走下汽车。向司机挥挥手。司机按键,关上门。“咔。”然后公交车又开始晃动。隼良和宏哲抖了两下,就像摇头娃娃。

旅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还要持续很长时间,直到终点站。

两个少年坐在最后一排。

行李,隼良,空座位,宏哲,行李。下午三时的,令人目眩而昏昏沉沉的阳光。司机推了推墨镜。宏哲又闭上眼睛。他们都装作在睡觉的样子。

昏昏欲睡,但是睡不着。脑子里又在想古怪的东西,每次独处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开始,他们都会选择“往好处看”“着眼于现在的事情上”之类的,但是后来,便疲倦了。

先人是在这样的独处中领悟的哲理。这可真是了不起。

眼皮很重。铁闸一般。

但是,睡不着。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空座位。

时间?不怎么重要了。

两个人稍微动了动。不让屁股完全麻木。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朋友吗?”行李对宏哲说。

“你太自卑了。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弱。不要总是卑躬屈膝地。”

但我确实比别人都弱。什么都做不到。一直是拖后腿的家伙。

“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你是有用的。不是吗?你一直尽力去做。”

父亲也很努力了。有些事情,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的……我已经足够大,不会再相信童话了。

“你的母亲呢?你的妹妹呢?你甚至不曾关心过她们!”

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你一辈子都不会准备好的!”

我……

宏哲低下头。

隼良碰了碰他。宏哲转向他,目光只到他的胸口。他递来一只耳机。

“谢谢。”

宏哲微笑了一下。他抬不起头,隼良看不见他的笑。

音乐。好像清泉从石缝之间流下,在花岗岩的滑梯上流动。好像千万只扒附在他身上的手被这泉水润湿、从他身上脱离。公交车仍在前进、但是那千万只手被留在原地。

“谢谢。”宏哲微笑着说。

“没关系。”

这次隼良听见了。

左侧的耳机对他说: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朋友吗?”

不知道,不想知道。

“因为你太臭屁了,只知道命令别人,永远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对的。”

难道不是吗?

“就算是你也会出错。就算是你也会有看不到的东西。难道你还装作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对,我知道。但是我早就对社交一窍不通了。

“因为你永远在想:如果一开始就都听我的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

难道不是吗?

“没有人是你的奴隶、”

对,我知道。

“终点站到了。”司机停下发动机。他确实是一位老司机,已经极尽驾驶员所能做的一切了。颠簸和摇晃,全都要怪老旧的发动机、磨损的轮胎、设计失误的车厢,以及可以说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路。

在不到一百年前,正是这样的路,阻碍了希特勒对苏联的闪电战。然后接下来势必会有人来抬杠,说“原因可不光是这一个。”

“下一班车是一个星期以后……你们两个心里要有数。”司机伯伯从驾驶座上起身,扶着栏杆,转身看正扛起行李的两人。

“哎,谢谢您了。一直让你多送一段……”宏哲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招呼道。

“不必多谢。我爷爷常说——”

老伯拿起搪瓷杯,喝了一口,又开始讲那个故事,那个最初把赞文吸引来的故事。

关于有勇有谋还有钱的当地乡绅、杨兴邦如何抗击rb侵略者、如何扩建自家大宅作为周围义勇军的总部的——一长串故事。

和每个这类故事一样精彩。

“所以,这是——应该的。不要忘了下一班在一个星期后!”

宏哲站在远处、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走上了漫长的回家咯。家?大概是吧。以前是军营,后来是批斗大会的召开地点,现在是杨家的乡间别墅。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

两个少年走在土路上。他们也早就过了会特意走上田埂抚摸麦粒,或是跳过废弃的火车铁轨的年纪了。他们就普普通通地走在勉为其难能够称之为路的小道上,一言不发地。偶尔,隼良会停下来,回头等待宏哲跟上来。因为隼良也会累,因为宏哲确实腿短。

然后,当他回头,他先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一次,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差了这么远?

他们中间隔了大约一百米。两边,是放肆生长的无名植物,但还没到能够遮蔽视线的地步,而且现在是在冬天。太阳正在西沉。投下昏黄的光,羊毛毯子一样盖在两人身上。

隼良想明白了。因为之前,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人,把一百米变成了两个五十米。

宏哲擦了把汗。

之后休息的间隔会越来越短。他们两人的体力都不足以进行这样的强行军。虽然他们早就知道这样,并且减少了行李的总重。但还是——太远了。

隼良估计着时间。到达的时间、调整天线和网络的时间、烧水做饭的时间、洗漱的时间,直到算出能够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的大致钟点。还行,比他之前的任何一日睡得都要早。

还行。五月的新专辑还没有听完。正好。

还行。

正在他这样想着,看向前方的时候,宏哲走了上来。也不用说一声“走吧”“我还行”,只是简单地走在他前面。

隼良突然感觉到,周围的风景是如此相似,能够用来判断他们是在前进还是后退的,只有阳光和宏哲身体的朝向。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隼良跟上他。大约会在十分钟内反超他,如果他刻意慢慢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