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堂之上。

“雪山圣女乃胤雪山川之神使，若她长留王城，沾染凡尘俗气，反而是亵渎了神灵。孤决定派人送雪山圣女回到胤雪山，诸位大臣可有合适的人选？”燕王毕竟是燕王，谁都知道所谓雪山圣女、山川神灵不过是愚弄百姓的借口，可若是一国之君信了，做臣子的又哪有不信的道理？否则落下个不敬神灵、祸乱国祚的罪名，岂不得不偿失？

当下便有大臣站了出来，“雪山圣女降临白微城，是天佑大燕之兆，臣以为护送圣女之人应有皇族血脉，以昭王上敬神之心，如此才不负神灵眷顾。大公子岚离乃为不二人选。”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谁人不知胤雪山常年被雪雾笼罩，前去山中采药探路之人，往往有去无回。又有传言胤雪山中有灵兽守护，凶猛异常。就算大公子是天命之人，此行也是凶多吉少。

立时便有太子党站出来反驳：“大公子日夜助陛下处理政务，难以抽身，若大公子前去护送，无人可为陛下分忧。”

“你是说，孤已至迟暮，还是说孤宫中无人？”燕王的表情仍旧没有什么变化，这几个字却如平地惊雷，大臣慌忙跪倒在地。

一时间群臣噤若寒蝉，唯有一人不慌不忙走上前来行礼，缓缓道：“宫中不只有一位公子。”

岚离望向那人，正是御史中丞章梁。朝中上下皆知他与大公子素来不和，以是在群臣拥立岚离的几乎一边倒的局势之中，他却偏偏为扶遥说话，哪怕后者似乎早已被燕王遗忘。

岚离知他意有所指，朗声道：“护送雪山圣女，是为燕国祈福，岚离身居太子之位，岂可推辞？愿择吉日立刻动身。”

群臣又恢复了言语的能力，纷纷赞颂大公子如何明理持重、可比燕王当年，言论甚繁。

岚离静静等待着燕王做出最后的决断，他知道此行凶险万分，于情于理贵为太子都不应前去，但总要表现出他的态度。燕王自然也明白。可不知怎的，他一想到雪山圣女那双寒凉的眼睛，心中竟有了几分动摇。扶遥带她出观星楼，他是知道的，也为他暗中打点不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炎君。

“孤意已决，”燕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岚离忙收回心神。“由小公子扶遥护送雪山圣女，岚离协助祭礼事项，着手准备吧。”

果然和他心中所想一样，父王还是让扶遥去冒险。可心中那瞬一闪而逝的期待落空，为何还会有些不甘呢？岚离望着王座之上的燕王，是不是坐到了那个位置，才能真正的掌握自己的人生？

而此刻扶遥正在秦川殿中小憩，对自己被授予的使命无所知。

秦川殿里是扶遥的居所，平日鲜有人至，又少有侍婢宫人来打理，颇为荒芜，不过倒也不至于破败。

凉若白拢了拢炉中的火，希望能烧得更旺些，她自小怕冷，又在这极北之地住过许久，每到冬季便是煎熬。她向窗外望去，雪花无休止地飘洒，像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如果真能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她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脚步声在空荡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来的是个面生的宫人，捧着一道手谕，恭谨地递给刚刚醒来的扶遥，也不知是不是心存恤悯的缘故。凉若白淡淡瞥了他一眼，眉眼间都浸着刀锋似的冷意。那宫人被她看得一惊，匆忙行礼退下。

岚离刚到秦川殿外，就被匆忙的宫人撞了个猝不及防。他刚呵斥了几句，便看到炎君的使者向他躬身行礼，“大公子，祭司大人请您前去一同商议送行雪山圣女的事宜。”

岚离沉吟片刻，向秦川殿中望去，想着等议完事再来也不迟，便转身离开。

雪仍是下个不停，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岚离的身影和荒凉的秦川殿隔离开来，从此二者，再无交集。

殿中扶遥刚展开手谕，很是欣喜，“若白，我们要动身前往胤雪山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说服父王带我出宫。”扶遥起身来准备行装，凉若白只淡淡笑着，任他准备去。

“若白，胤雪山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王兄和祭司大人说你是从那里来的，你生活在那里吗？”

“当然不是，不过的确有人在那里生活，还有个人曾经救我一命，顺路回去看看他。”说到这里，她的神色不免有些黯然。她至今对照夜白之死耿耿于怀，也不知那人当初救她是对是错。她若死了，九泉之下还可与师父相聚。可既然活了下来，便要背负师父和名家的一切，如此深仇岂能不报？

岚离和炎君一直忙到深夜，雪山圣女若获得燕王的信任，极有可能危及到炎君的祭司之位，阴阳家日渐式微，炎君难免有自保之心，连夜准备，明日便要送雪山圣女出城。

岚离天将亮时才睡，等他醒过来，早已是正午了。具体祭祀事宜都由炎君主持，不需他出面。可他还是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这许久，等他赶到城楼，人马早已走远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岚离对炎君冷冷道。

“大公子近日事务繁重，为了大公子的身体着想，希望您也能忙里偷闲，多爱惜身体。”炎君也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样的事不要出现第二次，我自有分寸，无需他人插手。”

“是。”

扶遥和凉若白一行人走了半月，终于抵达胤雪山川脚下。同行士兵都知道此地种种可怖的传闻，陆陆续续在半路上逃尽了，炎君选人的眼光果然独特。扶遥倒不在意这些，由着他们去，以是如今只剩他们二人。

并肩站在空旷的寒冷冰原之上，巨大的冰川像是刀斧劈过天空，漫长的风雪好似没有止境一般从身后袭来，又向远方席卷。大团的雪花吹散视线，天地间的一切笼罩着白茫茫的光。

扶遥条件反射般向凉若白望去，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悲凉的回应。这些冰川不知矗立在此多少年，此时人才感觉得到自身的渺小与短暂，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动，平静如死水无澜。

不知行了多久，他们在一处冰崖前停下，冰面如镜，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凉若白从袖中取出一块通透晶莹的玉璧，扶遥识得这块玉璧，初见时是穿了绳系在她颈上的，不知何时取了下来。凉若白在光滑的崖壁上摸索了片刻，将玉璧放入一个不显眼的凹槽中，二者契合无比，没有一丝缝隙。扶摇心中思衬着，难道这玉璧竟是某种钥匙吗？

似是为了验证扶遥的猜想一般，冰崖后竟传来机括运作的隆隆声，一只吊篮从头顶望不穿的云雾之中缓缓降下来。凉若白示意扶遥和她一起进入吊篮，伸手摘下玉璧，吊篮便沿着冰崖不断上升。脚下是愈来愈远的冰原，身侧是浮动的寒凉的云雾，扶遥心想羽化成仙或许与此别无二致。

“若白，我们要去哪里啊？”

凉若白这才从远方收回目光，神秘地一笑，“去看看胤雪山川藏起来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名字叫望川。”

扶遥还想问些什么，吊篮已经升到了最顶，微微一颤后便不再动了。忽然有男子清朗的声音透过寒雾传来。

“若白姑娘，我就说你会回来的。”

一双手自云雾后伸出，稳稳揽住凉若白的腰，扶她走下吊篮。扶遥自是没人在意，只好自己摸索着走下去。走了不久，云雾在眼前尽数消散，他正站在山坡上，脚下及踝高的野草无边无际地向山谷中的村落铺散开去，成簇的野花点缀在青碧的草丛中，清新可爱的样子。

一种淡薄的奇异的香味围绕在身边，扶遥弯腰随手摘了一把野草，揉弄了几下，细细一嗅，香味正式从草中散发出来的。他只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半晌才想起这正是凉若白身上的淡香。

“这种草叫香尘草，曝晒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碾碎成粉，可制为香料，温水冲服或炒制入药，有安魂定神之效。”

又是刚才的男子，他着一身墨色绕襟，腰佩紫绶白玉环，笑吟吟站在凉若白旁边。

“原来叫这个名字，我竟现在才知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真是如此。”凉若白站在漫山花草中，看起来倒不似寻常那么冷漠了。

“扶遥，这是苏明允先生，精通医理，于我有救命之恩。苏先生，这是.....”“我不过是若白姑娘的侍从罢了。”

苏明允只笑笑，也不说话，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凉若白。后者权当没看见，自顾自向山下走去。扶遥对这位苏先生颇有好感，“苏先生......”“什么苏先生，若白姑娘玩笑罢了，你只管叫我明允，我们年纪相差也不多，叫先生反而显得我老。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望川。真正的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