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寂寞如大雪。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是在某个飘雪的午后来到这里的。

那天我正坐在壁炉前小憩，突然有人敲门。我在睡梦中听到一阵优美的旋律，那旋律叫人听了忍不住要流泪，后来我醒了，打开门，他就顶着漫天的飞雪站在我门前。

就在我还惊奇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开口了，他跟我说，“听说这里渡尽天下孤独客，我来渡我自己”。

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通红的双颊，连忙让他进屋来。让他到壁炉前取暖，然后我去取了一碗姜汤给他。壁炉的温度让那紫色慢慢消散，脸却叫一碗姜汤弄得愈发通红。

然后我跟他说，现在水面都结冰了，风雪太大无法通船，如果你想渡你自己的话，等来年春天吧。

谁知后来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春秋。

少年当然知道为何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春秋。

因着当年那场浩劫，天下乱则乱矣，四时混乱，季节不分。为了终结那一场悲剧，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他把思绪从当年拉回现在，继续翻看露露给他的那本册子。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春秋，当然，这里面只有冬天，偶尔回暖的日子少得可怜，风雪一直飘着，水面也一直冻着，那个男人也就在这里一直等着。

不过也好，有个人在这里陪着我，我就不会那样孤独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说听说有个地方叫做孤独港，可以渡尽天下孤独客，于是我来了。

他说他很孤独，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孤独。他说他要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孤独，那他就不会孤独了。

“你有朋友吗？”我问他。

“有”

“有很多吗？”

“多”

“那么多朋友，为什么还会孤独。”

“……”

“是因为没人懂你吗？”

“我不知道。”

“那你的亲人呢？”

“跟亲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好，可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

“你有什么时候不孤独吗？”

“有的，当我被孤独包围的时候，那么多孤独环绕在一起，就不会孤独了。”

这个家伙，我真的是一点也琢磨不透他。

明明我已经非常孤独了，可是一到他面前，好像我的孤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在他来之前，我一个人做我想做的事，一个人成长，一个人守着孤独港，一个人等待别人前来寻觅脱离孤独的方法，一个人渡那些孤独客，因为习惯，所以我不觉自己孤独，从来不曾觉得。

现在他来了，有个人陪伴我，我就更不觉得自己孤独了。

他总是问我，这雪什么时候化啊，我想要走了。我想要把自己的孤独渡走，那样我就不会孤独了。

以前我总是盼雪停，盼雪停了他可以走，可是现在我听到他说的话，居然开心不起来。

后来有一天天气回暖的时候，风雪都停了，冰面也开始融化，久违的阳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好像一切都要过去了。那天，他好高兴啊，高兴得简直就要飞起来，他终于可以走了，可以不再那么孤独了。

他开心的笑着，可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我一个人走到桃树下面，在那块大青石上面坐着，看着“孤独港”那几个字发呆。

“什么孤独港嘛，一点也不好听，烦死人了，我要把你涂掉。”

后来我涂掉之后才发现，这个港湾需要有一个名字啊，涂掉了，现在叫什么好呢。

然后那个男人看见我在这里发呆，他说，不如叫作“咕嘟港”好了，我现在心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开心的泡泡呢。人一旦知道自己即将要脱离孤独的魔掌了，不都会开心得冒泡吗？

然后我就听了他的，在上面写下了倔强的三个大字，“咕嘟港”，可是我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啊，离别的愁苦正在我的心里冒着泡呢。

可是谁知道，那天放晴只持续了一个上午，水面还没有完全化开便又重新冻上了。

那天我看着他一个人站在港口，看着水面一点一点的冻上，风雪从他身上飘落，他眼神里的光彩一点点地熄灭。我看着他瞬间佝偻下来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来是欢喜还是伤心。

“人生寂寞如大雪。”

那天他回来之后，就跟我说了这句话。

我说，你看那么多雪花都飘在一块，那就不会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何不寂寞”，后来他就一言也不发了。

后来的很多天，他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飞雪发呆。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我觉得他发呆的样子很好看。于是我就跟他说，我可以画你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随便，然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兴奋的准备好一切东西，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就开始作画。这样无聊的日子，作画自然为我添趣不少。于是后来的几天，我都这样在一旁看着发呆的他，一笔一笔作画。后来，画终于完成了，我给他看，问他像吗？

他说不像，画上面的人比他孤独。

可我还是好开心，于是我就跑到那颗桃树下面，把大青石上的雪扫落下来，在那三个大字后面又加了一行小字，“咕嘟，咕嘟，快乐的吐泡泡，吐快乐的泡泡”，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快乐。

可是该来的迟早会来，想走的人也留不住。

终于在某一天，他站在渡口踌躇良久之后，看着满天的飞雪，完全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我，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进漫天风雪里去了，从曾经小船走的地方，他从冰面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的孤独渡走，但他的确是把我的孤独带走了，于是我又是孤独的了。

刚开始的那几天，我总是在窗前张望，希望可以看到一个身影从渡口处回来，希望可以听到一首熟悉的敲门曲，可以有个人站在门外，然后跟我说，“你好，我来渡我自己”。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心心念念期待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实在是太想他了，于是我就把那副给他画的像装裱起来，挂在了壁炉上方。每天坐在壁炉前，看着那副画像发呆，就好像他还在一样，好像他还在窗前发呆，而我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

后来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孤独了，不是他孤独啊，而是孤独早就融入了他的骨子里，他就是孤独，而且还把沿途遇到的所有人——把那些人的孤独也一并带走了。

人生果真寂寞如雪。

寂寞如雪清寒，我一想到你，雪就飘落下来。

猫，我去找他了，我要把我自己的孤独带回来。

少年把册子合上，嘴里嘟嘟囔囔，仔细听来竟然是一首小调。

我是一条飞翔的鱼，在空气和雨中游，不见世界惊奇的目光。从没见过哪条鱼儿如我这般欢乐，bulebule，想吐出蓝色的泡泡，却引得风儿一阵发笑。这世界，太美好，连悲伤都如此美妙。

“露露，心痛吗？”

心碎了，就感觉不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