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雨欲来
作者:阡陌不交通      更新:2019-10-01 03:59      字数:4037

有人的地方便会有规矩,而所谓规矩呢,大都是朝着对掌权者有利的方向进展的。

比如元宵节这天,平日里姑娘们是不允许抛头露面的,男人们觉着有伤风化。可他们大概又觉得满街大男人在烟花灯火中把臂言欢,看着有些伤眼睛,这时候若是能有些衣香倩影穿梭其中,场景便要美妙得多。

总之之不管原因如何,这一天姑娘们是可以跟着父兄出门的。

黛玉也早就与顾舒嘉及方知蕴说好了,这日一起出门赏灯。所以她怎肯放着游龙舞狮,火树银花不看,跑荣国府去做磕头虫。

黛玉虽说自幼进京,可除了偶尔随贾母去家庙外,竟从不得机会一览京师盛况。此时得了机会,从西大街走到崇文门,一路都是张灯结彩,各色绢制的、纸制的,甚至还有玻璃和玳瑁制的花灯,上绘吉祥如意纹或婀娜美人图,煞是好看。还有一样走马灯最合黛玉心意,灯转马跃,意趣横生

等天黑的透了,就有成群结对的游龙、舞狮或摇摆或翻腾地走过来,众人都挤到一边看。还有踩着高跷的男女,都带着大娃娃面具,手里甩着绢扇或手帕,显得古怪又好玩儿。间或有杂耍队经过,对着天空猛地喷出一团火,引得看客们连连尖声叫好。

文湙几个眼都不敢错一下,生怕自家花儿一样的姑娘叫挤不见了。

几个小姑娘在前头笑笑闹闹,间或买些廉价有趣的小饰品或身着大红袍子的喜庆彩绘泥塑,连遇着的各色小点摊子也想去尝一口。奈何跟着的婆子们苦口劝着,也只好作罢。

待得姑娘们走得累了,停在人少的地方歇歇脚,却见不远灯火阑珊有个算卦摊子,支着的幌子上写着:我算天算神仙算,汤圆月圆人团圆。

“这个对联看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啊!”顾舒庭摸着下巴沉思道。

顾舒嘉翻了个白眼儿,十分乐于拆自家哥哥的台,道:“这一看就是字面工整意思却不对,汤圆是圆的没错,可什么汤能是圆的,还用想哪里不对?”

懒得理会妹妹的抬杠,顾舒庭跑上去问道:“先生,你这对联写得不对啊,要不我们替你改改吧。不然这大过年的,影响生意多不好啊。”

谁知人家不领情,嫌弃道:“去去去,你个毛小子知道什么?我已经接了十来波客人了,等会儿表演的队伍过去了,还有人来,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地挡着我做生意。”

这就叫人不解了,写个对子都写不工整,还有人信他能算命?

这算命的见他好心,便也教他一教:“年轻人,有时候对的事儿不一定就是合适的事儿。你看今晚,万家灯火同乐,有几个人是真想来听我说他们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事儿呢。来我这儿,不过是为了听几句吉祥话来的,图个吉利。这些话有我说出来,就比别人随口奉承的要中听得多了。”

对的事儿不一定是合适的事儿,这话听得他心下咯噔一声,望向文湙。

当年义忠亲王宫变失败后,陛下忙着收拾残局走不开,太上皇便嘱咐先懿德太子遗孤明德郡王带兵往各王府查看情况。谁知他不知犯了什么牛性儿,走到陛下潜邸时,觉着要是陛下失了子嗣,继承大统的事儿便会先放下,如此他就有了机会。

恰好顾舒庭也拉着文湙过来探望姑母,正撞见。当时寡不敌众,文湙见机一把掳了明德郡王。他本只想胁迫他退出王府,谁知他自知罪犯滔天,竟就着文湙胁迫他的刀子一把抹了脖子。

即使文湙没做错,明德郡王也不是他有意杀的。可先太子遗孤毕竟是死在他手里了,这要是让当时正因义忠谋反而暴怒的太上皇知道,文湙一个小小七品翰林竟敢杀他孙子,不管什么原因,他都必死无疑。

还好皇后娘娘当机立断,封了所有人的口,又上报太上皇,郡王是由义忠余孽所杀。

此事就此抹平。

文湙当时是顾舒庭拉着去的,惹了这么一通事儿,从龙之功不能表不说,脑袋还给别裤腰带上了。因此顾舒庭乃至整个顾家,都对文湙怀抱着愧意。

见顾舒庭望过来,文湙便知他在想什么。

可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可能预见后事,怎么能怪他。再说,他虽不能明着得封赏,可这些年顾家及陛下对他都是照顾有加。不然光凭青州一战,怎么可能就有侯爵之位。当初赏爵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反对,陛下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

再说了,只要太上皇他老人家一不在了,就再不会有人追究这件事。

文湙笑着揽过他的肩膀,道:“识时务者虽为俊杰,可合适的事有时候却不一定是对的。大丈夫立于世,自当持心以正,行向大道。怎能一味斟酌利弊,曲迎时事?若世人都光想着谄媚讨好,岂不任由礼乐崩坏,社稷动荡?”

那算命的笑道:“你这小娃娃还有些见识,山中有直树,世上有直人,世人多阿谀奉承之辈,总要有人敢在不适合的时候做些对的事。不过我在就这儿摆个摊子卖些好话,他们听得身心舒畅,我也能顺便得些钱财糊口。这一不毁人前程,二不作奸犯科,所以我这既是合适的事儿,也是对的事儿。”

文湙、顾舒庭均拱手受教。

从卦摊儿离开后,黛玉便心事重重。适才顾家哥哥看着哥哥的神色明显是愧疚,他们都不是什么婆妈的人,能让他还觉着愧疚的必然不是小事。

黛玉望着文湙欲言又止,自己但凡受了一点小委屈,哥哥都要帮着讨回来,而她却连哥哥的往事问都不敢问一声儿,两相比较之下,她岂不是无能又自私?

文湙觉着身边丫头的情绪不对了,看她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文湙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虽说往日受了点磋磨,但这些也都是没白受的。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将往日的哀哀凄凄挂在嘴边,不是不想和妹妹说,只是过去了的也没必要再提起罢了。”

这个傻丫头,就适才那么一会子就心疼起他的往事来了。

黛玉见哥哥看穿了自己的心事,略有羞窘,可还是道:“哥哥既说过去的事儿不必再提起,可是往后再有什么事却不可再瞒我了。虽说外面的事我不能替哥哥分担,可有委屈了好歹能分一份儿给我。要不然,哥哥岂不是有了妹妹和没有一般。”

知进退,懂道理,我的妹妹怎么会这么乖。

文湙欣然应诺。

这二人坠在后面说话,前面的顾舒嘉手里捏着张签子,喊道:“林姐姐你快过来,这个我猜不着。”

既然是元宵佳节,自然是少不了灯谜了。

顾舒嘉抽的一个是:“孔雀收屏。”

黛玉道:“关羽。”

又有一个“媳妇走后每称孤。”

方知蕴答:“嫦娥。”

顾舒庭又拿了一个“兵马纷乱,迁客难望。”

“骆宾王。”

……

这一通下来,竟是黛玉得了头筹,看着文湙那与有荣焉的模样,顾舒庭转头瞪着顾舒嘉,气得她道:“你怎么不瞪蕴姐姐去。”

“媳妇儿是用来疼的,能瞪吗?”

“哦,那妹妹就是可以瞪的吗?我要告诉闻铭,说你欺负我。”

顾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盛极必衰,他们家并不想再与皇室联姻。是以乘着太子还未大挑,抢先定下了礼部尚书之孙闻铭。闻铭虽年纪轻轻却极有才名,因马上二月二就要进场了,是以今天并不在。

听见顾舒嘉扬言要去未婚夫那里告状,顾舒庭指尖戳她额头,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众人看着这对活宝笑得不行。

一行人玩的尽兴,直至月上中天,黛玉才提着兔子灯跟着文湙回家了。

这一晚黛玉没去荣国府迎元春省亲,过两日却得了荣国府送来的礼,说是陛下赏赐贾家女眷的,也匀了黛玉一份儿。

白得了人家的东西,总要上门致谢的吧,谁知这一去便又出了桩麻烦。

那晚贾元春没见着黛玉,虽心下不喜,却是见了宝钗。又见她宽和懂礼,大方得体,很是喜欢。况且听得母亲说,家里诸事多有薛家帮忙,她对薛宝钗也是青眼有加。又将她的诗置于众姐妹之手,薛宝钗一时好不得意。

待得二十一日,薛宝钗生辰,贾母出了二十两银子请戏酒。薛宝钗虽气她怠慢,可想着那晚贤德妃娘娘的省亲盛况,又一刻不愿离了贾家。竟是推拒了王子腾夫人去亲舅舅家过及笄礼的提议,硬是在贾家办了个不伦不类的及笄礼。

看完戏酒之后,贾母觉着唱戏的小旦和小丑不错,叫来跟前儿问。谁知王熙凤指着其中一个道:“这孩子活像一个人,我若不说,你们定是猜不出来的。”

谁知史湘云笑指着那孩子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

众人都笑:“果然是像她。”

本来这事儿,你要是在人家背后说,人也不知道。可史湘云那个说人坏话还深怕别人不知她情的,第二日黛玉来荣国府谢过送去的礼物时,她道:“可惜昨儿宝姐姐生辰林姐姐是没来,错过了件极好玩儿的事儿。”

黛玉虽不想理她,但人家说话不好无故不理,还是道:“何事这样有趣,你现在还记得。”

众人想没拦住,史湘云笑道:“昨儿戏台上有个叫龄官的,伴起来活像林姐姐你的模样呢。”

文湙本来已经告辞准备去外院,此时前脚出门,后脚还在门槛里,闻言调转过头来问:“老太太,可真有这事儿?”

他虽在笑,眼里却是寒冰。

吃了他这么多回的亏,贾母深谙他的秉性,打圆场道:“是有些像,她不过是小孩子口无遮拦,你做哥哥的还多包涵才是。”

“那外祖母,我也不大呢,您怎么不记得疼我呢。”

文湙还没说话,黛玉便站起身,看着贾母道。

贾母之所以深疼黛玉,不过是她生的模样与已逝的女儿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贾敏随林如海去了扬州,直到香消玉殒,她都没再见过她。此时见这双与女儿如出一辙的眼睛含悲望向自己,贾母心下一痛,忙起来拉着黛玉的手道:“好孩子,是外祖母的不是,我叫云儿与你赔不是可好。你说这话,可不是要了外祖母的命吗?”

黛玉低头垂泪。

史湘云却自觉受辱,硬扭着不肯开口,随旁人怎么劝都不理。劝得急了,她竟甩袖子收拾东西要家去。

文湙却懒得管这么多,他道:“史大姑娘要回家么,那正好。你带句话与你叔叔婶婶,看这事儿咱们是公了,还是私了。”

史湘云回头,眉眼尽是嘲讽,道:“按你说的,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公了呢,叫齐那日在场的所有人,叫你婶子带你来向我妹妹赔礼道歉。私了么,”文湙冲她一眨眼:“自然是我自己私下了结了,暗地里要算计你家的事儿我可不能告诉你。我可不像你史大姑娘,背地里说了人家闲话不算,还要拿出来当面说一遍,你不就是想看看我们安定侯府敢不敢拿你怎么着吗?那便如你所愿。”

文湙嘴角带笑,最喜欢这样不信邪的人了。这样装鬼吓他们的时候,犹为好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