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善仁语声一滞脸色微僵，很快又调整过来，恳切道：“佛子之言固为吾等所盼，然世道人心却未必如许所愿。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佛子以为如何？”

孔善仁一味唱反调，看似颇为讨厌，但他说的话又确实在理的地方，人们不禁为之思索起来。不公平最大的症结便在于“不均”二字上，说白了就是“凭什么他有我没有？”。而仙凡之间的不均却又是最为剧大的，同样是人，却因为能否修行而硬生生划成两个种族。凡人眼中修士如同天人，修士眼中凡人无异蝼蚁。

凭什么？

既然有上升之道，那我又凭什么不能争取？比起那些天生就能修行的人，我靠自己的努力争取资格，谁又有资格来指责我？杀人、献祭生人又如何，反正天地世道本就不公。

或许这种想法有些偏激，但却任谁也无法质疑其中的逻辑性。尤其当绝大部分人都从立场乃至于内心深处产生认同的时候。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不光是智玄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是整个蜕凡之劫最根本的症结所在。问题虽然尖锐，却恰恰打到了点子上，智玄非但不会感到难堪，反而很感激。

“世子眼光独到，不愧大家之名。不患寡而患不均，此虑确为我殚精竭虑之事。人劫起于人心，故不可不察，亦不可不辨。”

孔善仁似乎没料到智玄对此亦有对策，略为沉吟一下才惊喜道：“佛子果有良策，吾等洗耳恭听。”

孔善仁的话颇有机巧，智玄只做不理，道：“欲乃人之根本，以己度人，非止患不均，亦患寡也。所以不患寡，盖因欲之危也。便如当今之局，世人便只恨世道不公而生贫富贵贱，不恨天道无常以致仙凡有别吗？墨云天以诅咒祭祀造就道根本乃无心之举，却不料会有今日之变。其往日行径确有乖张阴厉之处，却也恰恰说明一个问题：非不患寡也，不知有寡也。”

民生疾苦，往往令人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生而为人，谁不愿争，谁又不想争呢？只是往往不知要争罢了。不知道只有努力争取才有机会收获，不知道只有全力争取才能获得与他人平等的权利。

凡人无知。绝大多数时候，凡人不是不怨恨、不争气，而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怨恨、争气，他们的思维中根本就没那些概念。而正是无知，让人们浑浑噩噩，任凭欺压临身而不知反抗，任由不公横行而不知非议，任悲哀肆虐而不知振作。

“善。”孔善仁微笑敬服。问题不过换了个说法，并不影响实际难处，他没必要在说法上多做争执。一方面显他从善如流，一方面还显他先见之明。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东西你明白就好，千万不能说出来。因为人往往只愿听自己想听、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一旦有所拂逆，任是再精辟、再无可置疑的道理也没有用。很多时候，反而会起到反效果——你说的越有道理，在其眼中便更像是妖言惑众，越招人厌恨。

聪明如孔善仁是不可能犯这种忌讳的。也只有智玄这种追求至理正道的人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不知道自己甘之如饴的妙道圣理在旁人眼中只是晃眼的哈哈镜、馥郁的豆腐渣。

“‘人之初，如玉璞’，无知是天生的，求知欲也是天生的。用知识消灭无知，这也是我办学的目的之一。依靠知识，我们将知道自己正在遭受的不公，也将知道如何应对不公。也许，也许诅咒和祭祀真的能使人产生道根，但那绝不是轻易可以掌握的能量，更会是以极大的不公换来的。受难的人不会甘心忍受那般不公，我也不能。以及那些与我一样秉持着公正之心、慈悲之心的人们，我们将视之为仇寇。

所以我在此宣布，任何使用诅咒或献祭获得道根的人都将是人民的敌人，其获得的道根都将遭到我的封印。

同时，我将正式开启关于凡人生道根的研发，一旦有所进展，则必将公诸于众。以抚慰大家的求仙求道之心。”

防民之心甚于防川，故堵不如疏，但也不能完全不做规范。智玄的策略便是适当地引导凡人的求仙之心往温和、正面的方向发展。

但这样也还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假若道根真的可以人为塑造，仙凡之隔不再，那又如何解决资源问题？”

以及最牵动人心的问题：

“墨云天呢？以及他用血脉诅咒塑造的道根们，对于他们，佛子打算如何处置？”

前一个问题还是出自孔善仁之口，后一个质疑却是南宫玉所发。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却也没有相让的意思，一并将疑惑问了出来。许是为了争气，南宫玉又补道：“此议非为儒家一门所设，孔世子也该让他人有机会开口才是。”

孔善仁却坦然笑道：“南宫姑娘此言差矣，此番与会之人具与姑娘一般心存弭灾济世匡扶天下之念，言与不言不过性志之差，只要秉持善念为天下计，谁发言，谁未发言，又有何分别呢？”

南宫玉哪知会受此一呛，唇角怒痕微起，讥道：“佛家言无我相无众生相，是以万事万物自无分别，只不过分别在个人心中罢了。”

智玄也没料到如此情形，但并不犯愁，应道：“不想玉姑娘也精通佛理，令人钦佩。佛者眼中众生平等自无分别，但在众生眼中万事万物形形色色，分别处处可见。这并不矛盾。亦如孔世子所言，此番与会之人具是心系天下苍生的同道，也许大家的目的有所差异，立场有所不同，但只要初衷一致，只要是为天下苍生操心劳力，智玄具为之铭感五内。”

南宫玉没想到智玄会为孔善仁说话，脸色微僵，不过很快便回过味儿来：孔胖子虽然假仁假义道貌岸然，但却始终站在大义名分上，看似刻意刁难处处与智玄作对，但其实又是在帮智玄将所有问题揪出来，以便其正面解决。因此智玄帮孔胖子说话乃是顺势而为，并非是有所妥协。

自己还是太嫩了些，对方站在大义名分上，自己是在不该因一时意气而着了颜色，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了。

不过智玄此话也有为她做台阶的意思，她便也顺水推舟道：“佛子高义，在下惭愧了。”

智玄不以为意，接着之前未竟的问答：“世子言及资源问题，这确实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大难题。但智玄也在想，大家是否将这个问题想的太过夸大了些？先且不论跨越仙凡的研究成果，便以诅咒祭祀生道根论，诸位可知需要多少祭品才能降生一枚道根？而以全球三十亿人口做祭，又能产出多少道根呢？

故智玄以为，修行者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都只是少数。地球当今的修行系统还远未完善，资源供需亦远未达到饱和状态。而况资源并非只有地球上有。在不远的未来，整个太阳系，乃至于银河系就可将纳入地球的修炼体系中。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资源匮乏乃至于‘饥荒’。大家实不必为此太过担忧。”

恐惧源于未知，却出于理智失控，因此往往是夸张的，一方面过分夸大未来的威胁性，一方面则极大限度地削弱个体对未来的适应性。尤其在恐惧遭到鼓励和利用的时候。

资源匮乏的情况只是人们基于“人人皆可修行”这个大前提之下的恐慌，实际上并不大可能实现，也不会有多少人真的相信。

经智玄这么一番论证，不光在场的人，几乎全世界在直播屏幕前且有起码理智的人都开始觉得所谓的资源危机似乎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了。倒更像是有心人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散布的谣言。

除非墨云天能攻克这道天堑。

“如果是他，或许真的能够实现。”

虽然看起来很离谱，但他可是墨云天啊，谁知道呢？

这也正是智玄对墨云天出手的缘由。她必须如此才能断绝人们对资源危机的幻想。

“至于墨云天和库克家族的余辜，墨云天已经承诺于我，他将不会在我证道的过程中再对凡人生道根进行任何研究探索。并且，他已经被我封印修为放逐于冥王星上。”

“怎么会……”南宫玉失声惊呼，不自禁打断了智玄的话。与其呼应的声音在世界各地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仿佛寂夜大海的低呼。

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是这样？

他们是如此地难以置信，却又十分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也许，也只能如此罢。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悲剧。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绝不会为任何人停驻脚步。神子也好，佛子也罢，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

“而对于墨云天制造的道根们……首先，我们要认清一个问题：他们是受害者。他们确实得到了好处，可以说是很大的好处，但那不是处心积虑有预谋的制造，而是无心插柳的偶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由于他们大部分的年纪都很小，且事先没有进行过准确的道根检测，因此我们无从判定他们之中谁是经由诅咒祭祀产生了道根，谁又原本就具备道根。所以我以为，他们的道根属于特例，不应遭受任何形式的指责和审判。当然，我会特别监察他们，以使他们的道根不会被用来做危害他人乃至于世界的事情。不知我这样处理，有没有人提出更公正且可行的意见？”

智玄说的是事实，而且她的话通常不会有人反对，但她还是等了一会儿。

“既然没有意见，那么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劫当前，实不容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之念。

人皆有向上之心，但绝不应该踩着他人的尸骨往上攀爬。在此，智玄呼吁大家秉持一颗己所不欲的仁心，纵不能扶弱济困，也该推己及人。而况杀生祭祀从一开始便已堕入邪道，正道无望，邪道亦是多舛。但有所求也必阳奉阴违面目全非，不为智者所取。

智玄更乞望天下有志有识之士拨乱反正，扶江山之即倒，挽狂澜于倾覆。

天地有正义，赏善罚恶；天心即吾心，普度众生。

我有天道三卷，勇者可得之；地道六卷，仁者可承之；人道十二卷，智者可御之。”

随着话语脱出，智玄面前分出三道大幕。第一幕玄光流转，以天字为首，下分日、月、星三目。

第二幕金光显耀，以地字为首，下分水、火、风、雷、山、泽六科。

第三幕紫光大放，以人字为首，下分帝御、纵横、劝学、商贾、名教、猜弈、占卜、禅心、大人、小国、计量、行者十二纲。

智玄原本便是玄女转世，又历经无数轮回，这天地人二十一卷便是她积攒至今的底蕴。其中有些是自己悟的，有些则是或赠或捡得来的。现在一发拿了出来，在场之中便是铁矢这个皇者传人也不禁有些咂舌。

观者众人先是不解其意，后经人提点才勉强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赏善罚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