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 下
作者:顾独清      更新:2020-05-28 05:41      字数:3800

棋罢不知人换世·下

上朝的大殿里只点了两树灯,一左一右,越往中间越暗,韩呈平日坐的龙椅在微光中没有了气派,显得那么阴冷。

这几日,韩呈是病得越发重了,扬言说要杀了御医院的一帮庸才,而尽欢提前跟他们知会了一声,把他们辞官回家的折子一股脑儿全批了,现今御医院剩下的只有几位年轻的不掌事的日日请脉而已。

大殿最为冷清的莫过于殿前高高的飞檐,檐下空空如也。

尽欢命人将大殿的匾额取了下来,因着昨夜有人将墨和着泥涂在了匾额之上。虽然事出蹊跷,但众大臣不敢不同意更换。尽欢说要火速调查飞贼刺客,也只是嘴上说说,走个形式。

殿内的地面被轻悠悠地叩响,一双云头鞋带着露水踩上金阶。

没有人拦她。

她抱着皇子,又有密诏,侍卫们都忙着给皇子请安,给密诏让路。

不光是侍卫忐忑,朝中也慌作一团,不知道以后是拥立谁为储君。按道理,应天王早在一开始就被定成储君,否则也不会一直称呼他为殿下。可是圣上一直没有表示,或许是觉得自己病能好起来,又或许是小皇子诞生让他改变了主意。

究竟是兄终弟及,还是子承父业,谁都不清楚。

尽欢倒没有他们这般在云里雾里。

这命数,从来都在自己手里。

尽欢怀里抱着小皇子,小皇子乖得很,被她抱着就不哭也不闹,鬼使神差般安静睡着。她在大殿的金阶上晃了两圈,直到从窗户看见殿外远处荡过来一对灯笼。

“来了。”尽欢冲着韩圣笑笑。

韩圣刚刚侍疾过来。

“你怎么要在这里见我?”韩圣觉得在这环境里怪怪的,关上了门又合上了窗户,“还抱着皇子做什么?”

“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么?”尽欢眼神中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圣上担心你要谋害皇子,特命人连夜抱去齐福殿,要下一道旨意,废了你的储君,叫这小家伙当皇帝。幸亏有我在。”她手心轻拍襁褓,表示皇子被她半道儿劫下来了作为要挟。

韩圣问:“圣上为什么会认为我要谋害皇子?”

“因为替你去害郁妃的宫女已经在狱中自尽,这桩事情成了无头悬案,圣上可以怀疑任何人,其中就包括你,有司马昭之心的应天王殿下。”

韩圣打量着她的面部表情:“不对……是你跟圣上说的。是不是?”

“对。”尽欢的笑容和她的回答一样肆无忌惮,看见他往前走的架势和他蠢蠢欲动的手,道,“你尽可以上来杀了我、杀了小皇子,但是,御林军已经奉了圣上旨意全程保护小皇子,只要你敢动一下,就别想出这个门。”

韩圣瞪着她:“圣上为什么信你?”

“为了他的儿子、他的基业,他必须信。再说了,他不信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韩圣终于彻底把态度转换过来了,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上火。跟你讲个故事。”尽欢毫无顾忌地坐在龙椅上,怀中的小皇子熟睡着,“曾经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们的大昭朝不是大昭朝,而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国家,没有统治者的压迫剥削和层层的阶级分化,人们不用害怕穿衣服不合规矩被捕,不用担心天灾导致食不果腹,没有晨昏定省、笑不露齿的繁文缛节,没有君让臣死、官逼民反的动荡不安。不再是命如蝼蚁草芥,百姓的生活比如今幸福很多。我在梦里见到了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说是连想象都难以企及的。我知道,咱们大昭的史书,对于大昭建立前的一段记载是空白的,那段岁月里,整个中原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们韩家将天下夺了,就靠时间渐渐将人们的记忆洗去了,妄想所有人陪你们一起倒回去,然后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总有人记得那个世界、那段日子,复辟者必死,是亘古不变的规则。”

韩圣道:“你与我说这些,是在提醒我,你要造反么?”

尽欢道:“我本来就是反叛。从一开始就不曾变过。只是有人喜欢硬碰硬,有人喜欢使软刀子,你们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哪里看得清每个人的真正意图。告诉你一句实话,这朝中上上下下遍布着想推翻你们韩家的人,你要对付我,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假如要上台,朝政这一块儿清理起来,要废多大的力气。”

她笑笑:“我劝你还是省省罢,有我在,你们别想有一个人能坐上皇位。”

韩圣冷哼:“你就是为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梦,做了这种荒唐可笑的事?你真是愚蠢至极,你难道不怕这些话被圣上听见,把你们统统揪出来掉脑袋?”

“我怕什么?”尽欢道,“让我怕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了,让我担心的人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不错,我们是会死得干干净净,但你们的下场也会凄凄惨惨。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韩圣不住地摇头道:“你真的是疯了。”

“是,从忽罕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疯了。反正我总归是对不起他,没保住他的孩子,也没完成他交待的事……一个疯子,有何可惧。”

草原终究还是和大昭朝开打了。虽然此刻草原首战告捷,大昭吃了败仗,但这与谁胜谁负无关,沈扈要的,始终是天下百姓免于霍乱。

实属无奈。

即便她的势力遍布四海,也无法阻止最高权力者的一纸严令。

即便她脑海中那份承诺萦绕不去,寝食难安,也只能对着一窗如水冷月空长叹。

突破权力的压制谈何容易,这就是以卵击石,把脖子往人家刀口上送。

韩圣现在果然以刀口自居:“你与我作对也是徒劳的。权力本身就有它自己的运转规律,你干掉上面的,就有下面的接替,看看你手上那个小东西,他就是下一代权力的代表,你永远改变不了它的轨迹。”

“你所谓的轨迹就是抹去历史,叫人们遗忘?”尽欢道,“让所有人都因为茫然而臣服于你,制造出一代代愚民来维持你的统治么?”

极度自私又愚蠢的想法,非常符合韩圣的特点。

“你到底要什么?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我能坐这天下,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什么。”韩圣在沉默的间隙隐约听到了外头刀剑缓缓出鞘的声音。

“太不巧了,我别无所求,就是想让你从这位置上滚下来。”

“我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韩圣终于发问。

尽欢道:“殿下贵人多忘事,也是,都过去七八年了,你记不起来,我帮你回忆回忆?”

韩圣打断道:“我说过我是迫不得已。”

尽欢反唇相讥:“那不好意思,我今日也是迫不得已。为保小皇子和大昭安危,对不住了。”

动手!

御林军立马如泄洪般灌入殿中,白刀如练,直指韩圣。

就在此刻,殿外不远处的宫人都急匆匆往韩呈寝殿去了,尽欢料到韩圣大渐弥留,郁妃下的毒算是完全没治了。

她道:“殿下,圣上已经下旨将你暗结大臣、密谋篡位的证据交给我们内阁和大理寺了,就算你能翻身,朝中也没有人支持你这个皇帝的。还是跟他们下去,认了罪罢。少些皮肉之苦,还能保全一条命。”

韩圣的眼神里写着无能狂怒,但这样的局势确实标明了他满盘皆输的结局。其实从他受到尽欢的消息让他来大殿相见时,就注定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七年之前,为了他的前途和权势,欺骗和背叛尽欢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这么一天。

*

尽欢从宫中出来,直奔山先生家。

“先生,五丫头对不起您。可是我实在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推翻大昭的路还有很长,我走不动了,想去休息休息。

“李印一族随着韩圣倒台被我们连根收拾了,朝中所有我们的人我都写在这个名单上了,您可以给他们下指示。以后小皇子登基,还请先生辅政,伺机而动。

山九枭问:“你要去哪里?”

尽欢道:“去一趟郁妃陵寝,然后去把我造的孽打扫干净罢。”

她的确按照她说的,去了郁妃的陵寝,就带着两沓手抄的经文。

拜祭了郁妃,也拜祭了那位被郁妃亲手杀死的孩子——希儿,大皇子韩希。郁妃这辈子临死也没什么愧悔,唯一对不起的便是这个孩子了。如果韩呈能稍微体谅一下孕中的郁妃,克制一点自己的原始欲望,或许郁妃不会盛怒报复,或许这个孩子现在已然能独当一面。

韩呈自己造的孽,得自己吃下苦果。

那我呢?尽欢想。

*

臻复八年八月初六,韩呈驾崩。

八月下旬,王庭就一路打到了中原的中部地带。听来的消息,说是传闻前任草原和烈王被中原皇帝杀了,草原各部义愤填膺,士气大涨势如破竹,嚷嚷着杀来报仇。这些地方的老百姓早都收拾了金银细软,逃亡的逃亡,投奔亲戚的投奔亲戚。

但这慌乱的局面似乎在中旬突然停了下来,生活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一些庄稼汉、力巴坐在残垣破壁边,肩膀上搭着汗湿的手巾,围成一个不规矩的圆闲聊:

“一开始气势汹汹的,还不是为了和烈王死的那事儿。现今找到真正的仇人了,怎么有理由再对大昭动武呢。”

“可这口气咽得也忒快了罢?要是大昭皇帝被人害了,还不一路屠到老窝!”

“哎,哎,听说是草原的那个什么胭脂,就是他们的太后娘娘,本来就不想打了,正巧那个女的出来背黑锅,把害死和烈王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得了罢,谁有病啊,明知是个死,还往坑里蹦?”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大军压境,就在阵前承认是她杀了和烈王,向阏氏求死的。你说怪不怪?”

“怎么说,咱们还是得庆幸,她一牺牲,这城保住了,天下都太平了。”

“哼,谢她个屁!死他娘的!保不齐真就是她干的,杀了和烈王害得草原兴兵进犯,害得我们担惊受怕,统统没好日子过……”

几个人有的喝着凉水,有的抽着旱烟,就这么聊着明儿个辅政大臣什么时候抱着皇帝上朝,聊着谁家小媳妇去京城做生意跟了老阔,谈论着这些没有亲眼见过的事。夕阳西下,这山河还是旧山河。

他们的嘴巴里时不时溅出来的唾沫,也不知能否在史书里沾上只字片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