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作者:悬崖一壶茶      更新:2019-10-11 04:38      字数:10717

匆忙赶回逸王府,季悠然立马叫人将平公公和李嬷嬷叫了过来。

“王妃,什么事这么着急?可是皇上他……”赶到季悠然跟前,平公公连忙问。

季悠然沉下脸,冰冷的目光在这两位老人脸上来回巡视一会,缓缓开口:“平公公,李嬷嬷,我只想问你们一句。当年,王爷的病和当今皇后有关系,是吗?”

两个人立马一个哆嗦。

“王妃,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您还旧事重提,有什么意义呢?”

“是吗?”季悠然轻笑,“可是,今天在皇宫,荻妃当着皇上的面告诉他七皇子之所以会装瘸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躲避皇后的迫害。甚至,后宫中那么多宫妃生下的小皇子要么夭折要么病歪歪的,也是因为皇后的关系。那你们想想,当年王爷大病一场,会不会也是她暗中操作的结果呢?”

说着话,她的目光轻轻一扫。“对了,当初王爷生病时在他身边伺候的是谁?又是哪个人为他煎药喂药的?甚至,我还听说,当年陈妃身边有个人,和皇后身边的宫女交情很深,差点就在一起吃对食了——”

咚咚咚!

连续的磕头声响起,平公公伏地大叫:“王妃请息怒,老奴交代便是!”

果真是他!季悠然暗暗握紧拳头:“交代什么?”

“当年,老奴的确是皇后娘娘的人,也和皇后娘娘身边的秋月交好。因为她,老奴心甘情愿为皇后娘娘差遣,暗地里给陈妃娘娘还有王爷使了不少绊子。”

“还有呢?”季悠然心一沉,“害得王爷生病,让他变成今天这样,是不是也是你?”

“不是!”平公公连忙摇头。

季悠然冷哼。“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平公公赶紧抬头,老脸上老泪纵横:“老奴不敢欺瞒王妃,老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是谁将王爷害成今天这样的?”

“那个,是……”

“说!”

“是陈妃娘娘!”

什么!?季悠然霎时愣住了。“你再说一遍?”

平公公伏地:“当年,给王爷下药的,不是老奴,是陈妃娘娘。而且,那药也不是下在王爷的汤药里,而是陈妃娘娘亲手为王爷做的糕点里。”

季悠然脑子里猛地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虎毒尚且不食子,陈妃一个为人母的女子,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这么狠的手?

“回禀王妃,当初陈妃娘娘也是逼不得已。本来皇后娘娘在陈妃之前怀孕,也产下宁王,太后才命人停了她们的避子汤,陈妃因此怀有身孕。可是,谁知宁王先天不足,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皇后娘娘才知道事情不妥,幸而又生下了太子。可是,当时宁王卧床不起,太子年幼,偏偏陈妃娘娘生下的咱们王爷健康活泼,人见人爱,就连太后娘娘和皇上也爱不释手。两相对比之下,皇后娘娘对陈妃娘娘很不满,陈妃娘娘知道,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忍下皇后娘娘的欺凌。只是,随着王爷越来越大,太后甚至将他带到身边教养,这便真正触动了皇后娘娘的杀心。陈妃娘娘自知她出身低微,保护不了王爷,却又不忍心看着王爷屡遭毒手,她也是没有办法,才狠心对王爷他……”心中的想法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平公公听到了,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吗?季悠然心口一缩。“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老奴不敢欺瞒王妃!”

是了。还记得当初,凤煜铭也说过,陈妃爱给他做糕点,却是他一边吃她一边哭。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身为一个母亲,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却不得不毒傻了他,这该是如何诛心的一件事?只是,陈妃啊陈妃,她终究不如荻妃聪明。荻妃还能让七皇子假装身残,陈妃却是真正的对自己儿子下手了。

“爱妃。”身边的凤煜铭突然拉拉她,季悠然回头,看着他过分清明的眸子,眼眶突然很有些酸涩。

“爱妃你怎么了?不哭不哭,谁欺负你,你告诉本王,本王帮你教训她!”两只手笨拙的给她擦拭着脸颊上的泪,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凤煜铭急了,“平公公,你干嘛欺负爱妃?你不许欺负她!”

平公公赶紧伏地,啪啪打了自己两巴掌。“老奴知道,王妃您恨老奴,老奴又何尝不恨自己?想当年,陈妃对老奴不薄,老奴却恩将仇报,是老奴没良心,老奴也追悔莫及。老奴本也想过以死谢罪,可是陈妃娘娘忧伤过度不治身亡,王爷身边便只生下老奴和李嬷嬷二人。其他人全都被皇后娘娘遣走,老奴也是不忍心看着王爷再次落入皇后娘娘的手,才苟且偷生,一直留在王爷身边照料王爷。现如今,王爷已然长成,也娶了您,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老奴心满意足,去了九泉之下也能对陈妃娘娘有个交代。您尽管放心,老奴绝对不会再留恋于世。三天之内,老奴必定也给您一个交代!”

说着,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歪歪倒倒的往外走。

“慢着!”季悠然连忙一声高喝。

平公公木然转身。“王妃还有何事要问?”

“你对王爷做过的事,陈妃知道吗?”

“娘娘她宅心仁厚,即便知道老奴私底下做过的事情,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渐渐远离了老奴而已。”

也就是她知道了。季悠然闭上眼,眼前不觉浮现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人面庞。那张脸,赫然和凤煜铭有五六分相似。

再度睁眼,她握紧凤煜铭的手:“那你知不知道,陈妃给王爷下的是什么药?”

“老奴知道。”

“是什么?你知道解药是什么吗?只要你给出解药,我便免了你的罪!”

闻听此言,平公公闭上眼,两行浊泪从眼角滑下。“没用的,太迟了。”摇着头,他哽咽道。

季悠然雀跃的内心忽的坠入无底的深渊。“你什么意思?”

“想当年,等王爷封王出宫之后,老奴也找过解药给王爷服下,可是,王爷已经如此这般这些年,体内的毒素深入五脏六腑,早除不净了。老奴相好的太医也曾告诉老奴,王爷现在的情况积重难反,是治不好的了。”

天!

眼前又是一黑,季悠然几乎晕眩过去。

“爱妃!”凤煜铭连忙抱住她,“你怎么了?爱妃?来人,叫太医!快叫太医!”

耳边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等季悠然缓缓回过神来之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床沿坐着一脸担忧的凤煜铭,一名太医刚刚把完脉退到一边:“启禀王爷,王妃是因为幽思过重,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如今王妃身怀有孕,切忌大喜大悲,不然于腹中胎儿不好。微臣先开几副安胎药,还请王妃为了腹中胎儿,保持心境平和,切勿为外物所扰。”

“嗯,知道了。”季悠然淡声道,太医连忙走到外间去写方子。

“爱妃!”等他一走,凤煜铭连忙撩起帘子将她拥入怀中,“你吓死本王了!本王以为你又要离开本王走了!”

一股暖暖的湿意在脖子上泛滥开来,季悠然知道他又哭了。她这个傻子啊!

心中悲凉与愉悦的情绪交织,季悠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轻轻推开他,她给他擦干眼泪:“都要当爹的人了,还哭什么?”

“只要爱妃你没事,当不当爹,本王不在意!”吸吸鼻子,凤煜铭闷声道。

季悠然抿唇,轻轻握住他的手背。“王爷。”

“爱妃?”

“你觉得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你满意吗?”

“满意啊!有爱妃你在身边,本王再满意不过了!”

“那么,你恨过那些叫你傻子的人吗?你想有朝一日不再被他们这么叫吗?”

“以前是很讨厌。可是”,抓抓脑袋,凤煜铭傻乎乎的一笑,“本王喜欢听你叫。”

季悠然心中一暖,连忙紧紧拥住他。“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顺其自然吧!你有我,我有你,我们俩在一起,那就够了。”什么外人的眼光,什么疯子傻子,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

“嗯!本王有你,那就够了。”虽然听不大懂她的话,凤煜铭还是跟着点头,“爱妃,只要你在本王身边,不在本王前面死掉,本王就很开心,天天都开心!”

“你放心吧,我不会在你前头死掉的。你这么傻,要死肯定也是你先死啊!”季悠然低声说着,眼泪忍不住从眼眶滚落。

“爱妃,你——唔!”

不想多说了,季悠然拥住他,用她的红唇堵住他的唇。

第二天一早,李嬷嬷来到季悠然房间:“王妃,平公公老了。”

季悠然心口又猛地一揪,面色却分外平静:“我知道了。叫人给他入殓,找个好地方埋了吧!”

“是。”

一个王府里老人家的丧事,也不过在逸王府里掀起一点小小的波浪。对外面,尤其是风雨飘摇的皇宫来说,根本一点影响都没有。

第三天,宫里传来消息:已经疯掉的太子妃被从冷宫里接了出来,送到宫外已改为凉王府的废太子宫中,连同废太子的一干姬妾在内,让她们继续服侍废太子。因为两个儿子接连出事,皇后深受打击,不再管红尘俗世,自请除去皇后名头,前去陪同太后念经礼佛,这个要求却被皇帝拒绝。皇后便闭门不出,径自换了素袍,每天吃斋念佛,不见任何外人。

而皇帝的病,也越发的严重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季悠然的肚子渐渐凸出来不少。太后依然没隔一天召见她一次,偶尔和她感叹一下这一年来的世事无常,一边夸赞几句荻妃母子守护床前对皇帝的不离不弃。每每这时,季悠然便赔笑顺势说他们几句好话。时间久了,当提起这对母子时,太后的脸上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就连再说起皇帝日渐单薄的身体时也不那么悲伤了。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季悠然的肚子仿佛吹气球一般越鼓越大。

这一天,她正坐在马车中前往皇宫,突然听到——

当,当,当。

悠远绵长的钟声在帝都上空飘荡,如此低沉,如此幽深,让人的心境都不觉为之低落下去。双手紧紧抓住车窗,便听外面有人大声叫了起来——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不多时,所有朝臣穿上官服奔赴皇宫。皇宫里里外外早裹满了白绸,举目望去,一片肃杀。

“皇祖母!”连忙赶到太后寝宫,老人家早瘫软在地。季悠然连忙跑过去,和凤煜铭一起扶起她。

“快,走,去皇帝那里!快点带哀家过去!”

“是。”

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便见皇帝寝宫门口早跪满了太医朝臣。走进殿内,一干宫妃皇子皇女挤挤挨挨跪了一地。而在皇帝龙榻前,跪着的便是早形容枯槁的荻妃母子。荻妃早哭昏过去了,双手却依然牢牢握着皇帝的双手,旁边的宫女根本掰不开。

悲伤的哭嚎声在偌大的殿内流转,充斥着每个人的耳朵,令人也禁不住眼眶湿湿,流下泪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七皇子凤煜柯才德兼备,仁孝友爱,侍奉朕于病榻前二月,其孝心可感天地,朕甚爱之。现朕病故,传位七皇子,令守护我大良国土,千万爱民如子,凡事以江山社稷为重,钦此!”

太监奸细的叫声在殿外响起,悠长的声音在皇宫上空回荡。

季悠然暗暗握紧凤煜铭的手,心中长出口气:成了,他们成了。

元丰二十五年四月初六,元丰帝病逝,传位于七皇子。

建嘉元年五月初六,新帝即位,是为建嘉帝。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先帝病逝,新帝上位,新帝的后宫也入住一后二妃乃至二十位美人。荻妃与皇后各封东西太后,先太后尊称太皇太后。不过,因为西皇后潜心礼佛,不问俗事,得了加封也并无多少反映;太皇太后亦然。但因新帝年幼,于政务并不熟悉,东太后垂帘听政,与新任宰相一同辅政。

四个月后,季悠然在逸王府生下一个男婴,此乃先帝去后皇族第一个新生命。新帝甚为欢喜,赏赐无数,并亲自为小皇侄命名为睿。

一转眼又过去一个月。

在儿子满月宴后,季悠然和凤煜铭双双进宫拜见新帝太后。

新帝忙碌,见过一面后便去了御书房。东太后满面笑容将季悠然迎入殿中,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再不见半点泪光,反透出几分利芒。

连忙将婴儿抱紧怀里,热情的逗弄几下,东太后才看向她道:“哀家今早还在念叨呢!睿儿满月了,你们也该带着孩子进宫来给哀家看看了。对了,太皇太后那边你们去了没?”

“等见过东太后,便去面见太皇太后。”季悠然道。

东太后嘴角一弯,又逗弄一把小小的娃儿:“既然如此,那你一会便去吧!太皇太后最近身子不大好,看到睿儿应该会很高兴。”

“臣妾知道。”季悠然道,忽的拉着凤煜铭跪下,“不过,在去面见太皇太后之前,臣妾与王爷有一事相求!”

东太后一愣。“什么事?”

“现如今,圣上登基,天下太平,社稷安稳,臣妾和王爷觉得,该是我们去封地的时候了。”

东太后的秀眉微微拧起。“逸王妃,你这是何意?”

季悠然垂头:“请太后娘娘恩准我们夫妻前往封地!”

“逸王妃……”

“恳请太后娘娘恩准!”

“好吧!”终是叹了口气,东太后低声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哀家便顺了你的意。不过,无论如何,你们也得在帝都多住些日子。睿儿还小,经不得颠簸,太皇太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逸王是她最喜爱的孙子,若是她老人家过世时你们不在身边,那便是你们不孝了!”

“是,臣妾明白。”

“好了,你们下去吧!”

“是。”

目送他们夫妻抱着孩子远去,东太后拧起的眉毛松开,美丽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果然是个聪明人。”

“太后”,身旁的宫女递上来一盏香茗,“逸王妃为何在这个时候要去封地?在帝都呆着不是很好吗?”

“就因为她是个聪明人,所以她不会在帝都多加逗留。反而去了封地,他们的日子才更加安稳。”东太后微微一笑,呷了口茶后将心中刚刚浮起的念头按了下去。

一年后,太皇太后病逝,皇帝悲恸不已,与逸王一同在灵前长跪三天三夜。

在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太皇太后于帝陵下葬。同月,逸王上奏请去封地。

而就在逸王上奏第二天,圣旨驾临逸王府,封逸王爷凤煜铭为贤王,封地江南,并赏赐珠宝五十车,更赐下免死金牌一张,还令贤王爵位代代相传,世袭罔替,永不降等。

圣旨一出,举国震惊,所有人都大呼圣上仁爱,对唯一的兄长关爱有加。

而在逸王府内,手捧着明黄的卷轴,一手撩拨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一边瞧一眼旁边舔着脸对儿子挤眉弄眼的凤煜铭,季悠然唇角一掀,低低笑了出来。

他们退让一步,远走高飞,将当今皇帝夺位的秘密烂在肚子里。而圣上和东太后也投桃报李,许以他们子孙后代永世不断的荣华富贵,这个利益交换,很划算。

荻妃,不,现在应该叫东太后了,她果然是个聪明的合作对象。

只可惜,他们的合作到此为止。如果继续同在京城的屋檐下共处,他们就都反目成仇了。

“王爷。”冲那边招招手,凤煜铭连忙凑过来,“爱妃,什么事?”

“在离开帝都之前,咱们去一趟季府吧!”

“去那里干什么?”

“我有一样东西,当初忘了交给父亲大人。”

“哦,好吧!”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句诗词,用在当初的季相府,如今的季府完全不为过。

遥想三年前,年纪轻轻便当上一国宰相的季叔,多么意气风发,多么雄心勃勃!相府门口人流车马往来如织,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只是,区区三年过去,这里却早换了一副光景:围墙倾颓,砖瓦残败,几只野猫野狗大大方方的在大门口进进出出,却无人阻拦。有时候,整整一天的光景,这个大门口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吁——”

马车咋萧条的大门口停下,将野猫野狗赶走。

季悠然扶着凤煜铭的手走下马车,也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夫妻俩牵着儿子,信步走进季府后院。一一扫过眼前的荒草凄凄,她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季家上房所在。

只是,还未靠近,便听到女人尖刻的骂声传入耳中——

“你个死老头!没用的东西!你害苦我了!你陪我青春,你陪我一辈子!老不死的,你怎么不早去死?”

“啊啊啊,老太婆!老太婆!”

听到声音,小小的睿儿跳将起来,将他脑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字蹦了出来。

“睿儿!”季悠然连忙捂上儿子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干瘦的小老太太。看她穿着一袭华贵的衣袍,头上金玉不少,但一张原本圆润的脸早枯黄干瘪下来,那身原本高贵雍容的衣服首饰现在套在她的身上,说不出的别扭。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目光扫向这一家三口,她眼睛眯了眯,立即嘶吼着朝他们扑了过来:“季悠然,你个小贱人!就是你害了我女儿,我要杀了你!”

季悠然闪身让过,便让她扑了个空。

而等扑了个狗吃屎之后,小张氏忽然抬起头来,又手脚并用的爬到她脚下,双手抱上她的小腿,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悠然,悠然,你来看我们啦?你现在是皇上太后跟前的红人啊,你有没有向他们提你爹的事?你爹什么时候复职?乖丫头,你快告诉娘啊!还有悠容,她什么时候回来?你说呀,你快说呀!”

“季张氏,你给我回来!你和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说什么?”屋内猛然响起一声高喝,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眼前闪现,一把将地上的小张氏拽了过去。

见到他,季悠然连忙福身:“父亲大人。”再推推儿子,“睿儿,叫外公。”

“外公。”小娃儿含糊不清的道。

“你们别叫我!我早没你这个女儿了!”将头一别,季叔恨恨道。

季悠然轻笑:“父亲大人您放心,其实女儿心里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当你死掉了。只是,我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一封信,是我过世的母亲让我在你落魄时交给你的,现在想想,你当已经落魄了才对,便过来将东西给你。”

“你母亲的信?”闻言,季叔猛地瞪大眼。

季悠然含笑点头。“是啊!”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双手毕恭毕敬的呈上。

季叔的双手有些发抖。他想接信,却感觉到浑身虚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季悠然便将信交到儿子手上:“睿儿,去,把信给外公。”

“好!”小娃儿奶声奶气的说着,迈着短短的小腿跑到他身边,双手举得高高的,“给你!”

季叔这才接过信封,却也忍不住看了看跟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他,就是睿儿?我的外孙?”

“父亲大人,您还是赶紧看信吧!”季悠然没好气的道,将儿子牵过来交到凤煜铭手上,父子立即跑到一旁你追我赶的玩闹起来。

季叔脸色浮现一抹痛苦的神色,双手颤抖着将信封拆开。当见到信纸上熟悉的字迹时,他的心一阵揪痛。而当一字一句往下看去,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眼前也浮现一抹水雾。慢慢的,等他看到最后一页,他的脸上早一丝血迹也无,浑浊的老眼中眸光涣散,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玉娘,玉娘。”低声叫出那个名字,他双手攥紧了信纸,仿佛想将写信的人紧紧攥入手中一般。

季悠然见状笑了。

“父亲大人,你后悔了吗?生气了吗?原以为是你利用了她,现在才知你的一辈子都被她利用了,你是不是很恨?呵呵,只可惜,我娘她早就死了,你便是恨,也只能恨你自己,我娘她现在在黄泉下笑,笑你的不自量力,笑你妹这对奸夫淫妇的自以为是!”

季叔身体猛一僵:“你说什么?你都知道了?”

“哥哥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季悠然淡声道,“父亲大人,枉你自认为聪明绝顶,才高八斗,一辈子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是,年少时,你娶了我娘,原本厌恶外公屠户的身份,也瞧不起外婆乃青楼花魁出身。可是,你却看上了外公家的财富,也对我娘的美貌念念不忘。你娶了我娘,得到了我外公家的全部家产,更因为外公的资助考上了进士。你从七品县令做起,是我娘从旁扶持,用她的嫁妆为你打点开路。你每到一地,她便先你了解当地习俗,她长袖善舞,和所有官夫人交好,进而让你后顾无忧一心拼政绩。你心安理得的享受她为你带来的成果,却憎恶她的这身本事是从我做过花魁的外婆那里学到的。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你很满意,却依然对她的出身不满。就连她和皇后交好,为我和太子定下婚约,你依然觉得她的出身是你仕途上的一大污点!”

“你们成婚十年,你除了一开始的浓情蜜意,后面对她越来越冷淡,她都忍了。你对外宣称尊重糟糠之妻,永不纳妾,却转身便和张氏苟且,还弄大了她的肚子!好啊,你不就是想娶个身份清白的夫人吗?我娘她让步,让她登堂入室,让你们夫妻如跳梁小丑般蹦跶了那么多年。可到头来,父亲大人,你说,到底是谁利用了谁?”

季叔身体僵硬,愣愣看着她不语。

季悠然便接着道:“呵呵,父亲大人,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却忘了,我外公是屠夫,我外婆是花魁,他们虽然身份下贱,却也正是因为这个身份阅尽天下众生。就你那点小伎俩,还以为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去?他们早从你的眼中看出了功利之心,你的那点小心思也跟本没有瞒过我自小接受外婆调教的母亲的眼。母亲聪慧美貌,她是真心喜爱你的,也一度想将你的誓言当真。可是,你却辜负了她,一再伤了她的心。”

说着,季悠然仰头长出口气。

“也是啊!像你这种贫寒学子,手无缚鸡之力,却一心想着往上爬,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自然是见到个梯子就不肯放过了。然而,你把别人当梯子,别人何尝不是将你也当做了往上爬的梯子?父亲大人你富有才学,母亲跟了你,也算过了一把官夫人的瘾。更是因为你,她有了哥哥和我。她用外公的财富,她的一生,为我和哥哥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父亲大人,这恐怕是你没想到的吧?”

“你以为你给了娘亲正妻的身份便够了?从小到大,哥哥将你对母亲的嫌恶和冷淡看在眼里,我更是从小见识到了你对母亲的不忠。然而,母亲她从未在我们跟前说过你一句坏话,她只是在一再的和我们一起回忆你和她曾经的种种美好。只是,她越是回忆得美好,便越反衬得你如今的不堪。自然而然,我和哥哥厌恶你,唾弃你。等母亲一死,哥哥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你怕是也没想到吧?自己营营汲汲这么多年,却是给我外公家养了个好孙子。呵呵,哥哥出了这个门便改了外公家的姓,他现在娶了风历国的公主,老大也就比睿儿小两个月吧?他早写信给我了,他说,他的子孙后代,全都姓云,以后都和姓季的没有任何关系!”

“我,那又如何?我还有儿子!我不止他一个儿子!”脸上青红交错,季叔结结巴巴的道。

“是啊,还有一个儿子。”季悠然颔首,“可是父亲大人,你另一个儿子都已经和你一年多没见面了,难道你就不怀疑点什么吗?”

“你把他怎么了?”季叔立即眸光一闪,脸上浮现一抹焦急。

“父亲大人,您尽管放心,悠琛弟弟在我们府上,他过得好着呢!”

季叔连忙松了口气,季悠然却猛地一转语调:“只是啊!”成功发现季叔又瞪起眼,她狡黠一笑,“怎么办呢?父亲大人,悠琛弟弟他说他恨你,是你害死他的娘,你害得他没有家,他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你了!他还说,他也要改回蔡姨娘的姓呢!”

“不行!他是我儿子!”季叔忙叫。

“放心吧,女儿我已经劝住他了。”

季叔再松口气。只是,才松了一半,他又死死瞪着她:“你又唬我!还有什么事,你全都给我说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了,我今天就是来给你送这封信,顺便告知一下你悠琛弟弟还有两位妹妹在我身边过得很好,我们姐弟几个相处得十分融洽。便是这一次我们举家迁往江南,他们也决定跟我走,不留在你们夫妻身边尽孝了。”

“你们要走了?”季叔似是被吓到了。

季悠然点头。“是啊,去江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我儿子——”

“和我们一起走。也不会再回来了。”

“不行!”季叔连忙摇头,“他是我儿子,他怎能跟你走?他是个没良心的人,你若是害了他怎么办?”

“我若想害死他,当初早就让他和蔡姨娘一起被母亲大人活活打死了,哪还用浪费那么多米粮来养活他?”季悠然冷笑,季叔眼睛一眯,“你是说……是你出卖我!”

“呵呵,出卖?父亲大人,女儿不过是实话实话而已。再说了,女儿我为你养育儿女,辛苦付出那么多,一不小心被姨娘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循迹找过去了,这关我什么事?你若是真有本事,就一早将他们养在府里,便又哪里会造成今天的结局?说来说去,还是你死要面子,又不肯放下到手的利益。当初你便是这样害死了我娘亲,现在让将你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你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季叔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季悠然依然浅浅笑着。“父亲大人,您别生气啊!若是现在就把你给气死了,那该如何是好?女儿我还等着你再多活个几十年,让我地下的娘亲好好看着你如何落魄呢!”

“你!劣女!”事到如今,季叔想要破口大骂,却找不出有力的辞藻。

季悠然嘴角轻扯:“父亲大人,从小到大,你都是这么骂我,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汇吗?女儿我都听腻了!”

“你……你……”

“季悠然,你敢害死我女儿,我杀了你!”

“对,你敢害得我沦落至此,我杀了你!”

仿佛被小张氏的大叫点醒,季叔跟着大叫,一头朝她撞了过来。

“爱妃小心!”身边立即一阵旋风卷过,季悠然一动不动,那两个朝她冲过来的人便已被摆平。

季悠然唇角微掀:“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俩年纪一大把了,何苦还和自己女儿过不去呢?我可是如今唯一心里还惦记着你们的一个了。”

“你……”被凤煜铭重重撞倒在地,季叔抬起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季悠然轻轻摇头。

“哎!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这又是何苦呢?你们以为弄死我便能消了你们心头的恨?还是我死了你们失去的一切就能回来?你们是不是做梦做傻了?”

季叔一愣,小张氏也愣住了。

季悠然不着痕迹的退后两步,提起裙摆甩了甩,继续娓娓道来:“再说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难道你们忘了吗?女儿我如今的身份很不一般。我家王爷与当今圣上关系极好,女儿我深受东太后喜爱。而且,邻国风历国的宰相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的存在,便是稳定我大良朝与风历国良好关系的一大纽带。更别说你们的宝贝女儿疯疯癫癫的,还和废太子以及废太子的一干嫔妃养在一起。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以为凉王府里的人会给她一碗饭吃?他们早饿死这个无人理睬的疯女人了!还有父亲大人,你知道的,我兄长已经回归云氏一脉,你这辈子就只有悠琛弟弟一个儿子了。他恨你,却十分依赖我。虽然我对他没多少感情,甚至还有几分恨意。可是,为了折磨你,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他这辈子,吃穿用度我不会亏待了他,等他长大了,我也会给他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至于悠兰悠菊两个妹妹,我也会给她们准备一份嫁妆,让她们风光大嫁。”

说着,她顿一顿。“当然,这些是建立在我心情好的基础上的。如果你们让我不高兴了……”

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却让季叔夫妻脸色大变。

“现在,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季叔和小张氏呆呆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那就应该是没有了。很好。”季悠然颔首,“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女儿就此拜别,此生此世,后会无期!”

说完,当即转身,大步走开。

“不!悠然!”

身后,季叔像是想起什么,冲她的背影伸出手去。

“母妃母妃!”小娃儿赶紧迈着短短的腿儿跑到她身边,肥嫩的小手握住她的拇指,小脑袋还忍不住往后看去。

季悠然一把将他的小脑袋掰过来:“别看了,那就是个疯子。”

“疯子?”小娃儿不解。

“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以后再也不用见的。”

“对,就是个疯子!自作自受的疯子!”凤煜铭跟着点头,牵起了儿子的另一边小手。

“哦。”

小娃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回头冲悔不当初的季叔做个鬼脸。

一家三口,手牵着手,走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斜斜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这满地的荒芜上,却别有几分勃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