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蓝石 2
作者:张小娴      更新:2019-10-11 05:55      字数:3648

然而,不能够再玩魔术,跟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月夜宝石,赐我愿望。我要我的右手像意外前一样,我要我的魔幻之手。”他毅然念着,发抖的手打开牌盒,紧张地抽出倒数的第二张牌,自己没看,贴在窗子上,给外面的鸽子看。

身为伟大的魔术师,他很想再相信魔术一次。

鸽子好像在看,也好像没看,鼓翅在窗外盘旋。弟弟奇屏着气把那张牌翻过来,牌上印着一颗鹅卵形的天蓝石,斑驳亮丽的颜色像晴朗夏天的暮色。他满怀希望地捏捏右手的大拇指。

一如他所料,那只手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那道疤痕依旧可恶地锁住他。他知道,魔术已经永远从他身上消失了。

猝然之间,外面卷起一阵风,鸽子受惊,鼓翅朝夜空飞走。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在移动,金色大鸟笼倒了下来,压着那个旋转木马,七彩的羽毛在飞扬的尘埃中乱舞。弟弟奇继续喝着酒,杯子里的酒满满当当的,他丝毫没有感觉。

直到他面前的小圆桌不停晃动,那瓶酒掉了下来,他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抓住酒瓶,就在这一瞬间,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这一下出手多么快,又多么准。

他战栗着站起身,放下酒瓶,抬起眼睛,看到漫天在他头上飞舞的羽毛,其中只有一根是金色的。他伸出右手,朝头顶抓了一把。然后,他缓缓摊开那只手掌。当他看到掌心上的那根金羽毛,他发着抖哭了。这时,他看到右手手腕上的疤痕渐次褪色,变得平滑,最后竟然消失了。

三年来,弟弟奇头一次打开公寓里朝北的一扇窗。天空一片澄澈的蓝,秋风送来些微寒意。弟弟奇伸长脖子大口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然后,他在窗边撒下一些饲料,等那只忠心的鸽子来吃。

“这只懂性的鸽子待会儿一定很惊讶。”弟弟奇心里愉快地想着。

他对着浴室的一面镜子刮胡须,享受着右手拿着刮须刀转动手腕灵活地刮胡子的快乐。一夜之间,他发觉自己年轻了,神采飞扬。从浴室出来,他卷起衣袖收拾乱糟糟的房子,把那些尘封多时的魔术道具重新整理一遍。过几天,他要通知他那位很有办法的经理人,他要复出。

“你这只手没事了吗?”他的经理人到时候必然会吃惊地问。

“你忘了这只是魔幻之手吗?”他会这样回答他。

弟弟奇一次又一次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道疤痕不见了,一切跟意外前并没两样。他以为是梦,担心转瞬之间会被打回原形,但是,他醒来,忐忑地睡着,又战战兢兢地醒来,甚至狠狠咬了自己的右手一口,才确信这只手已经奇迹般复原了。

复出之后,他要表演一套前无古人的魔术:他打算把本市地标的那幢摩天大楼变走。他会把一个金发美女变成一只右眼下面有一根金羽毛的鸽子,让它衔走那幢摩天大楼。

这个复出的魔术表演肯定会震惊全市。等鸽子飞来,他要好好训练它。然而,已经三天了,窗边的饲料原封不动,鸽子并没有飞来。三年来,弟弟奇从来没像这三天那么盼望它。原来,他对它已经有了感情。

他穿上那套黑色的细条纹西装外出,想去看看那幢摩天大楼。他要仔细研究它,想出毫无破绽的方法让它一瞬间给鸽子衔走。他把摩天大楼里里外外兴奋地研究了一个早上,在附近的高级餐厅奖赏自己一顿三年来最丰盛的午餐。

回家的路上,他迈着轻快的脚步。一群百灵鸟从他头顶飞过,他仰头看着它们灰灰的肚子。几个穿白色校服短裙的少女嬉笑着从他身旁走过,他微笑着跟她们点头,看着她们在风中扬起的裙子,仿佛重新找到活着的乐趣。然而,就在他目光转回来的一刻,他看到一棵树下,几片枯叶覆盖着一个小小的枯干的尸体,仅仅露出一只瘀红色的脚爪。

他心头一紧,蹲下去掀开那几片枯叶。他猜得没错,下面躺着他这三年来最忠心的一位朋友,它眼睛闭上了,肚子被弹弓打出了一个血洞,伤口的血已经干涸。

弟弟奇从怀中掏出一条深蓝色的手帕,抖开来,包裹着这只可怜的鸽子。它定是在飞去他家的途中给一群无耻的顽童杀死的。他把它的尸体埋在树下,覆盖上泥土,明白他撒在窗边的饲料将空空地等着一只不会再飞回来的鸽子。

把鸽子葬好之后,弟弟奇站起来抬眼看见一片天空,突然之间,他发现那幢摩天大楼对他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第二天,他买了一张车票,回到他那个喷泉上有鸽子飞翔的故乡,去见一个人。

熬过一趟长途车,弟弟奇重又回到他的故乡。这个北方小镇的车站依然破旧简陋,外面冷冷清清的,小雪翻飞而下。

他招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你是从哪里来的?”戴着一顶破帽子的年轻司机问他。

弟弟奇没回答,司机径自说:“看你的打扮,是从大城市来的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是来探亲吗?”

车子经过弟弟奇以前念书的那幢小学,他隔着蒙霜的窗子看到那个顶端冒泡的灰色喷泉,因为下雪的缘故,四周没有鸽子飞翔。

车子一直往前走,终于停了下来。

“先生,原来你要来这个地方。”那位司机回头跟他说,眼睛打量他。

弟弟奇多付了一点小费,下了车,走进这座荒凉的墓园。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那块躺在柏树下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他从没看过他母亲的墓。离开故乡之后,他没回来过。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刻停下来,母亲只能跟他通电话,或者找人写信给他。母亲病重的时候,他正在举行巡回表演,只好托他的经理人找人照顾她,给她大笔钞票。当这个善良的女人死时,他也没赶得及回来。

他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雪花。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瘸腿老人一拐一拐地走过来,皱褶的眼睛看了他良久,几乎兴奋地叫出来:“你是弟弟奇!”

弟弟奇朝老人看了看,老人看来是这个墓园的管理员。

“你不认得我了?”老人带着失望的眼神说,“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你妈妈死了以后,你托人每个月寄钱到墓园办事处,要我们好好打理她的墓。”

为免让老人失望,弟弟奇装着认得他,朝他微笑点头。

“你看!这里连一根杂草也没有!”老人指着弟弟奇母亲的墓碑,骄傲地说,然后又说,“你来看她就好了,以前只有一个女人常常来看她,这几年,再没见她来过。”

“那个女人是不是个子小小、大眼睛,长得很漂亮的?”弟弟奇讶然问。

“对呀,因为漂亮,所以我才记得她。”老人笑笑说。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她就住在镇上最老的那幢小学旁边。”老人回答说。

那不就是弟弟奇刚才经过的母校吗?学校附近有一排灰灰的破落的公寓,阳台上晾着衣服,几个小孩在街上玩雪。

弟弟奇走出墓园,那辆载他来这里的出租车停在外面,年轻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说:“先生,我想你还会去别的地方,所以在这里等着。”

弟弟奇上了车,车子往回走,停在一排公寓外面。

“先生,到了。要我在这里等你吗?反正今天不会有什么生意了。”司机回过头来说。

“好的。”弟弟奇回答说。

他下了车,在毛茸茸的雪中翻起衣领,抬头看看这幢破旧的公寓。几个在外面玩雪的孩子朝他看了看,没认出他来。他曾经以为故乡里每个人都认识他,原来这不过是他在千山万水之遥多么自大的想法。他遗忘了故乡,故乡也遗忘了他。

他悄悄走进公寓,来到一扇陌生的家门前。一阵惆怅涌上心头,他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漂亮文静的女人来开门,她披着长直发,身上穿着白色的毛衣和碎花裙子。看到弟弟奇的时候,她先是吃惊,然后露出粲然的微笑:“弟弟奇,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歉疚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回来看我妈妈。”

“请进来。”她说。

他走进屋里,脱掉大衣。她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扫走上面的雪花,把大衣挂起来,问他:“你要喝点什么?咖啡好吗?”

他微笑着点头。她美丽的大眼睛笑了笑,走进厨房煮咖啡。

屋里搁着一台电暖炉,空气中弥漫着棉被温暖的味道,鹅黄色沙发上散着几本书,白色的木床旁边放着一台黑色直立式钢琴,琴键已经发黄。他走过去,摸摸那一排琴键,心里突然觉得难过。

然后,他闻到了咖啡的温暖的香味。

她端着咖啡走出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朝他微笑着说:“请坐。”

她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于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

她笑得像个天使。一路上,他还担心她不会让他进来。

他曾经像遗忘故乡那样,遗忘了她。直到三年前的一天,他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厚厚的,字体小而潦草,是个有点熟悉却记不起的女人的笔迹,没有写信人的地址,也没留下名字。他觉得奇怪,于是把信打开。“给遗忘了我的你。”这是开头的称呼,他有些讶异,好奇地往下读。

我带着皮箱回到我们的家乡,外面下着大雪,我在窗子旁边给你写这封信。请你放心,我不是要责备你,不是想要求些什么。我已经回来了,不会再找你,也不会再写信给你。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住在你隔壁。你还记得那个比你小一岁、大眼睛的瘦弱女孩吗?生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我跟着酗酒的后父生活。后父每次喝醉之后都爱拿我来出气,我常常像只伤痕累累的脏鸭子,为了帮补家计在大街的琴行外面捧着小货摊卖火柴。街上那些顽童常常用雪球掷我,甚至抢走我的火柴。然而,从某天起,他们不敢再欺负我,因为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

你常常在街上溜达,有时会慷慨地帮我买下所有的火柴。当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的时候,你总是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