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一剪梅-1
作者:池灵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13

白雪纷飞,美得如三月柳絮,我却只能趴在窗边透过缝隙偷偷欣赏。

我们被关在太后的佛堂后院里一间简陋的屋子,一连好几日,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陋室里只有一张床,宫里是尊卑分明的地方,主子睡床,奴婢只能睡地了。好在沈云珞总算还有怜惜之心,要我跟她挤挤一起睡。她身子再弱,也是比我暖的,触到我冰冷的身体,她诧异道:“往日只以为你手凉,不想身子也这样凉。于归,你应该找大夫看看。”

我虽有肉身,却没有热血,我的血都是凉的。“大夫可有办法让我变得暖起来?”

“不知呢,或许有罢。”

我嘻嘻笑了几声,“凌湘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暖被窝的人。”

沈云珞转身对着我问:“你想嫁人了?”

“想……”我睁眼望着屋梁,微微笑着,我想嫁人,受劫,成仙。

“嫁给逍遥王?”

“哼,嫁给他?他去暖别人的被窝,我怎么办?”

“那你想嫁给谁?”

“我……不告诉你……”

“那我也知道。可是你别妄想了,他不会娶你。”

我哼哼了几声,转身背对着她睡觉。

连日大雪,京城的严冬果然难熬。

院子里时常有僧人走动,他们在佛堂内替皇宫熬腊八粥,我想看见罗净,或许他能掐算出究竟是谁害了吴千雁。可惜只等来了送饭的宫女。

门外的锁子“咔哒”一声,门敞开,寒风肆虐而入。我接过篮子,小心问:“这位姐姐,不知太后娘娘何时审问我们呐?”

“我哪里知道?你们等着吧,太后慈悲,天天好饭好菜给你们送来,急什么?”

太后慈悲?那恶毒的老太婆,我违心对她笑着道谢,听见门又锁上,撇撇嘴说:“是叫我们等死吧?”一边嘟喃,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放在案几上。

沈云珞抱腿坐在床沿,盯着眼前那盆炭火:“这事情严重,太后不会随便提审我们,一定要查过之后才有把握。”

“只是……皇后乃后宫之主,为何由太后审我们?这太奇怪!”

“有何奇怪?太后在宫中几十年,皇上十分敬重她,皇后年纪尚轻,如何能取代她的地位?反而还要拼命讨好。”

我微微点头,这些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听也听不懂。伸手将筷子递给她,“娘娘,吃饭。”

沈云珞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右手,瞪大双眼问:“你的手这么快好了?伤口愈合了?”

我一怔,紧张得结结巴巴,“啊……没有、伤口……”情急之下,用法术在左手中指上变了个伤疤,赶紧伸过去给她看,“在这里啊!”

她狐疑盯着我,“我记得咬的是右手。”

“你稀里糊涂的,记错了!明明在左手,你看呀!”

她摇摇头,喃喃:“不会错……是右手才对。”

“娘娘,你怎么这样固执?快吃饭吧!”

我催了她好几遍,心虚得端起碗拼命扒饭。沈云珞蹙眉,汹汹吃着饭,或许是百思不得其解罢。

今日腊八,原本来送饭的宫女一整日没有出现,宫里应当在举行祭奠仪式,或许谁也顾不上我们。一直捱到夜幕降临,若还没有吃的送来,我便要翻窗户出去。好在终于有人来了,我听见极远的脚步飞快走近,早早侯在门边,一个劲咽口水。

沈云珞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我,“于归,你做什么?”

不一会门开了,甚至没听见锁子的声音。

罗净一手托着一个大钵出现在门口,僧衣单薄,两道修长的眉毛上结了碎冰,白闪闪的。钵子里腾着热气,是腊八粥,我夺过一个来,欢呼:“有吃的了!”

他将另一个也递给我,神情平淡道:“皇上亥时才开始赐粥,轮到你们就太晚了,先充充饥罢。”

我把两个大钵都搁在案几上,笑眯眯侧头对罗净说:“多谢大师,还专程来送粥。”

沈云珞瞧了瞧,努努嘴:“没勺,如何吃?”

我端起来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滚烫的粥弄得我浑身一战栗,擦擦嘴说:“就这样吃。”

沈云珞摇摇头,表情有些厌弃。

“于归,你就随我去拿个勺罢。”

我没听错吧?好奇瞪着他,“我能出去么?”

“无妨,有我看着你。”

我点点头,转身低声埋怨沈云珞:“人家送粥来,你还嫌这嫌那,真是大小姐做派……”

她不理会我,依然坐在床沿垂目望着火盆。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我也习惯了。

跟罗净出了屋子,外面天寒地冻,罗净的袈裟被风吹起,拂过我身子。夜色清冷,白雪借着月光将四周映得白煞煞。他忽然止住脚步,扭头看我,那双细窄的眼中闪烁着怜悯。

我仰面望着他,笑问:“大师怎么了?”

他朝我伸出手,“我替你把脉。”

我毫不犹豫将手腕搁了上去,视线落在他优雅的颈上,那段肌肤裸露在雪色和月光中,渐渐朝下看,锁骨被僧衣半掩、轮廓冰冷。“大师,你不冷么?”

他瞥了我一眼,“冷什么?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那一夜,是你救了我,于归早想多谢大师,可一直没有机会。”

“你元气尚未恢复,勿要再滥用法术。”

想起那日走火入魔,我心有余悸:“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的,都是一时控制不住。”

罗净抿唇而笑,结了冰的白眉一挑,“小桃花,你需要参详的事情太多,不能因一时迷惘就误入歧途。”

我快跑几步追上他,拉住他胳膊问:“我误入什么歧途啦?”

“走火入魔,严重时可要了你的性命。”罗净在性命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瞪着我甩开胳膊,“凡人都有七情六欲,可你是妖,涉世之初不懂也罢,日后若还遇上此等事,要懂得自行化解。”

我继续问:“此等事是何等事啊?”

“你的心为之迷惘纠结的事。”

“大师,有一件事我很迷惘!”

“何事?”他认真看着我,我也认真看着他,神秘兮兮说:“就是那晚……你来救我,然后何时离去的?”

他显然有些失措,避开我的目光,自顾自朝前走,一面冷冷说:“这不值得迷惘。”

“可我就是想知道啊!”我一蹦一跳跟在他身边,得意洋洋,“被窝里有你的俗气,我闻见了,你是不是上了我的床?”

罗净猛地收住脚步,眉头也随之一收,“休要胡说!”

我撅起嘴,甚不喜欢他这凌厉之色,拉着脸说:“你就是上了我的床,不然棉被怎会有檀香味?”

“你……”他一时语塞,狭长的双目瞪着我,好一会才吐出一句解释,“我在你床上打坐。”

“那就是上了床嘛!为何不承认?”

他又动怒了,喝道:“你怎能这样口无遮拦?若外人听了还不误会?身为女子,连名节都不要了?”

“误会?怕什么误会?清者自清这样的道理你不懂?哼!”我气呼呼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去。他冷冷睨着我,“走啊!还回来做什么?”

我嗫嗫说,“勺子还没拿。”

他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小木勺,往我手里一塞,负气走了。我可恼火了,什么高僧?动不动就生气!人家又不是真的女子,是妖嘛!

沈云珞只吃了几口,便皱起眉头,将粥推开了。我料想她是吃不惯的,腊八粥也确实不好吃,粗粝难咽。我本来对食物不挑剔,可在宫中住了大半年,嘴也给养刁了,越吃越觉得受罪。不过仍然将一大钵粥吃完了,总算没辜负罗净一片善心吧。

在这屋子里,连把梳子都没有,更别妄想要热水洗洗脸,呆久了,整个人精神恍惚,话都不愿说。沈云珞刚好起来的身子,一下子又垮了下去,眼见着她的肌肤一天天黯淡,神情恹恹。我是真的担心她,也同样担心吴千雁,不知这事情究竟是谁要害谁。

腊月过了半,太后终于要提审我们二人。听得这消息,我竟松了口气,应了凡人说的那一句:早死早超生。

我们被押进一间暗室,四周都没有一扇窗,中央燃着熊熊炉火,太后端坐在侧旁一张禅椅上,手里拈着佛珠串子,闭目念着什么。火光映着她的脸,格外慈祥。我只期盼她能一直这样维持表面的慈祥。

四周站了几名内侍,我们双双在她面前跪下,此处比那间屋子要暖和的多,身子渐渐暖了不少,而太后一言不发更使得我紧张得浑身冒汗。半晌,太后睁眼,眸中的精明只是一闪,便换成了严苛,启口问:“于归,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讲一遍。”

“是,太后娘娘。那日清晨,奴婢去找胡公公,看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好伺候皇上和娘娘起床。胡公公都打点好了,让奴婢回去侯着,奴婢便与两位公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对面的回廊里一名宫女好像很痛苦,蹲在地上,便过去看看。问了两句才知道是淑妃娘娘的宫女碧兰,她腹痛难忍需要去方便一下,又怕送给吴美人的补品凉掉,因此请我帮忙,将食盒送给吴美人。”

太后打断我问:“是碧兰提出让你送,还是你自己想送的?”

“是碧兰恳求奴婢去送的。”

“从你接下食盒,到吴美人的殿所,途中谁看见你了?”

“没有人。”

“继续说。”

我将当日所有的细节一口气说完,有些喘,还因紧张而口干舌燥。

太后不紧不慢问:“你是否觉得有可疑之处?”

我忙伏在地上答:“回太后娘娘,奴婢愚笨,想了这么多天,也想不明白是谁要害吴美人。”

“沈美人,你呢?”

沈云珞也俯身伏在地上,平静答:“臣妾一直在自己寝殿,不知外面发生何事,直到凌湘闯进来哭喊,才得知吴美人出事了。吴美人待所有人都和和气气,臣妾想不出有谁会害她。”

太后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下可难办了……”

我悄悄侧目与沈云珞相视一眼,太后的意思,好像并不认为三七粉是我下的。

“沈美人,你进宫时日尚浅,不过也应当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皇上膝下子嗣稀少,宫中后妃极少有孕,因此,吴美人滑胎一案皇上必会深究。不过,哀家还是喜欢家和万事兴,即便是表面上和,内里再怎样波涛汹涌都可以。沈美人,你可明白?”

沈云珞直起身子,神情微怔,“臣妾……明白。”

太后满意点点头,看向我,语气轻柔:“于归,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拿过三七粉,自己忘了?”

我迷茫望着她摇头:“没有,我没拿过。”

沈云珞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急切对太后说:“于归手指受伤了,因此敷了些三七粉!”

“哦?”太后猛地起身,上前两步。

沈云珞顾不得我不情愿,用力揪住我的左手举起来,“于归帮臣妾搬绣架的时候,不小心夹破了手指,臣妾便叫她用了三七粉,或许是于归拿食盒去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些在汤里!但我们绝对是无心的!更想不到一时大意会害了吴美人!求太后娘娘恕罪!”

我大声辩驳道:“不会!那汤盅是有盖的!”

“于归!你快承认罢!是你无意中害了吴美人、是你一时大意,害了龙胎!罪该万死、我们罪该万死!”沈云珞伤心掩面啜泣。

见她一时变得这样悔恨万分,我惊魂未定,不知她想做什么!太后托住我的手,就着炉火的光仔细看了看,笑得高深莫测:“原来如此!既是无心之失,哀家断不会为难你们。”

沈云珞闻言,感激涕零,拖着我一并磕头谢恩:“多谢太后恩典!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慢条斯理说:“哀家会遣你们去相国寺陪伴送子观音,为皇上、为社稷祈福,求菩萨多赐子嗣给我朝江山。”

我一愣,遣出宫去?这么好的事?原以为有性命之忧,怎么仅仅是去相国寺祈福?